山賊來時,母親為了保全長姐,將我推下了馬車。九死一生地回到府裡,等待我的,是三尺白綾。
我發誓,定要他們付出代價。
1
我回到衛府門口時,裡頭正張燈結彩,慶賀長姐與太子殿下定親。
長姐見了我,目露驚懼:「你怎麼還活著?」
母親似見了瘟神,當即命人將我關進了內院,驅散了府外圍觀的一眾百姓。
我記得,那日承恩寺上香回來,外頭廝殺連連,母親對我說:「我們人多,馬車行得太慢了,你和丫頭們先下去,等母親到家,就派人來接你。」
於是,我和兩個丫鬟被推下了馬車。
她們都死了,死得屈辱而痛苦。
可我回來了,我帶著滿身傷痕,衣衫不整,在所有人都希望我已經死了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出現了。
侍郎府千金流落賊窩徹夜未歸的消息,瞞不住。
而此時距離長姐大婚,不足半年。
2
我在祠堂裡跪了整整一日。
晚膳時分,母親來了,帶著兩個僕婦,三尺白綾。
「二小姐如今名節盡毀,若還有幾分廉恥之心,早該自行了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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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母親身邊的嬤嬤。
我怔怔地看向了母親:「這是母親的意思?」
她走近我,語重心長道:「初泠,你莫怪母親心狠,衛府的清譽,不能毀在你手裡。」
「你長姐大婚在即,難道你忍心她因你名聲受累,遭人恥笑嗎?」
「所以,我就該死嗎?」我終於忍不住,眼淚似珠子一般地掉落下來,「那日是誰把我推給山賊的?」
她斂了神色,閉眼不願看我:「衛家養你這麼大,你該懂事些,當知顧全大局。」
我痴痴地默了片刻,發現眼淚已經幹了。
我同意了去死。
隻是死之前,我提出了想見見長姐。
3
半炷香後,長姐來了。
「妹妹放心去吧,爹娘有我照顧。」
「往後姐姐榮登後位,定會記得妹妹今日的犧牲。」
她滿身珠翠,光彩若神妃仙子,看向我的眼中滿是高高在上的憐憫。
從小到大啊,她都是這般的。
我忽然想起了從前,因我自幼養在鄉間,剛來京都時,一身袄子穿了三年,袖子短了一大截,被一眾世家女取笑。
母親嫌我丟人,是長姐大度地將她的一件舊袄贈與我。
母親誇她懂事,府中下人贊她仁善。
她在閨中素有美名。
算命的說,她生來命格貴重,來日前程不可限量。
傳聞東宮採選之時,太子殿下也是對她一見鍾情。
她的閨譽,自然遠遠地重於我的一條性命。
隻是,我不甘心啊。
我悄然地踩住了長姐的流雲裙擺,她身子一個踉跄往後一跌摔在了地上。
我順勢壓住她,拔下發簪抵在她頸上。
她一聲驚呼!
母親帶著人衝了進來,滿目震驚:「初泠,你做什麼?」
我死死地扣住懷中人的脖子,目光一一掃過僕婦家丁:「不想讓她死,就都退後!」
......
我離開了衛府。
憑著挾持長姐,換了一輛馬車和些許盤纏。
天下之大,我卻再沒有家。
4
再回到京都時,已是一年後,皇帝駕崩,京中動蕩,駐守北境的燕王裴淵率軍南下,入京勤王。
右相叛亂,倒向叛黨的朝臣悉數地被清理。
而衛府,是那個幾頭下注的牆頭草。
燕王府裡,我的父親握著拜帖,坐立難安。
而隔著一道紗簾,我坐在裴淵身上,雙手勾著他的脖頸,檀口靠近,呵氣如蘭:「我若想要他的命,王爺也會給嗎?」
丹寇所指的,正是父親的項上人頭。
年輕的燕王有一雙漆黑的眼,如暗夜曜石,深邃不可見底,斧鑿镌刻般的五官稜角分明,剛及弱冠的年歲,卻因浸染塞北風霜,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危險而奪目。
他一手扣住我的腰,另一手指尖撫上我的臉頰,唇角含笑:「若能博得阿泠一笑,有何不可?」
這廂調情火熱,全然不顧外頭那人一個激靈,額上冒出了一頭冷汗。
此時的裴淵,迷離荒唐,儼然一副沉溺溫柔鄉的模樣,可我卻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是冷的。
......
人走後,我掙脫他的臂彎,從他身上起來。
「人都走了,王爺還演得這樣入戲。」我收攏了被他撥亂的衣襟,堪堪地站定。
他在身後哂笑:「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當真狠得下心?」
我輕嗤出聲:「王爺是皇室中人,還會相信骨肉親情嗎?」
「小女會助王爺得償所願,但,既是交易,也請王爺信守承諾。」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睨著眼,不屑一顧:「本王麾下不留無用之人。」
那時,老皇帝賞了美人給他,他放在府中當佛陀供著。
這等名為恩賞實則安插眼線的手段,是皇家最擅長的。
我告訴他,我可以作那把最鋒利的刀。
此後,塞北邊城便時有傳言,燕王得了一個美人,寵愛非常,而那女子來歷不明,囂張跋扈,不到一年便將府中姬妾悉數地害死。
色令智昏的藩王、,蛇蠍心腸的寵姬,也算得上一段佳話。
州官入京的奏折上,盡是言他年少氣盛、沉迷女色、不堪大用。
如此這般,足以令老皇帝安心。
而裴淵與他的北境軍,得以韜光養晦,等來如今的時機。
我與他之間,是一場交易。
他奪他的勢,我報我的仇,人前作戲,各取所需。
5
那日與裴淵的一出戲,將我的父親嚇得不輕。
第二日,燕王府便等來了衛家的投名狀,京畿守備營的調令虎符,以及衛府家宴的邀約。
再回到從前的府邸,恍如隔世。
宴席上,我見到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仍待字閨中的長姐。
在我離開京都的第三個月,宮中便出了意外,太子被廢了。
長姐終究是沒做成太子妃,隻是父親的國丈夢,卻一直沒斷過。
我緊挨著裴淵而坐,母親眼神在我與他之間逡巡,打量了許久。
父親舉杯朝裴淵,話間有些踟蹰道:「小女頑劣,這一年來,多虧了王爺照拂。」
我笑意盈盈地啟唇:「衛侍郎說笑了,衛家的二小姐,早在一年前就死於自缢,又何來燕王的照拂?」
父親的臉色一頓,愈發難堪了幾分。
這時,長姐站起了身,朝裴淵盈盈地拜下,施了一禮。
她今日一身素衣,纖纖弱質,舉手投足間,盡是女兒情態。
隨後,她看向了我:「妹妹,你走後,爹娘與姐姐都很擔心你。」
「當初母親待你嚴厲,也不過是為著府上清譽著想,迫不得已,無論如何,我們終歸是一家人啊。」
她當真是京中貴女典範,一番話大度得體,有意無意間,還透露出我曾流落匪窩的事。
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神瞧的卻是裴淵。
但見他隻顧著飲酒,瞧不出神色,她手中的帕子絞了絞,又坐了下去。
酒過三巡,她再次開口:「王爺,妹妹許久不曾歸家,初暖想與妹妹說些體己話。」
裴淵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眸光掃過我,又落到她上,輕笑:「自然可以。」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隻一眼,便叫長姐羞紅了臉。
6
片刻後,東廂房裡,傳出母親怒斥的聲音:「當真是不知廉恥,我衛家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
我倚在貴妃榻上,笑得雲淡風輕:「何為廉恥?是將親生女兒推給山匪嗎?」
長姐上前一步,走近我:「妹妹,你怎能這樣說?當初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爹娘想接你回來,也是為你好。」
「縱使妹妹不重名節,可你如今這般無名無分地跟在燕王身邊,便是他一時寵著你,焉知往後如何呢?」
她言辭懇切,好似是真的憂心於我。
我起身,仔細地端詳了她片刻:「所以你是打算有名有分地跟著他?」
她眸光閃爍了幾下,面色薄紅:「妹妹胡說什麼呢!」
我翻開案上的禮單,「嘖嘖」地嘆道:「我記得這東海夜明珠是當初姐姐嫁妝裡的物件兒,原是送不成東宮,改送燕王府了?」
瞧著眼前這對母女的嘴臉,我忍不下唇角的譏诮:「先帝駕崩,滿京皆知如今燕王與那尊位不過一步之遙,姐姐在廢太子那兒沒能實現的皇後夢,這是寄託在了燕王身上呢。」
「你莫要胡言亂語,汙初暖的清白!」母親開口斥道。
「你當真以為攀上高枝了?燕王如今沒有娶妻,可將來他要稱帝,必然少不得收攏京中門閥,屆時,他若娶了旁的世家女子,能有你的好日子過?」
「既要丟人現眼不肯回來,往後吃了虧,別怪衛家不認你。」
我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悠悠地走出屋子:「我因臉皮不夠厚而同你們格格不入,你們不認我,才是我的榮幸!」
7
馬車離開衛府,已是亥時。
更深露重,除了車輦轆轆,周遭一片寂寥。
我與裴淵同坐在車裡,酒勁兒上來,我覺得有些暈眩,斜倚著軟枕假寐。
半晌後,我聽到耳畔那熟悉而低沉的嗓音:「朝野皆知衛侍郎清廉,今日你父親這份厚禮,倒真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方才在席間,他像是醉得不輕,此時卻眼神明澈,異常清醒。
我就著些微薄醉嗤笑:「富貴迷人眼,到了那個位置,兩袖清風便是個笑話罷了。」
「人心不足從來是世間常態,怕隻怕,貪婪過了頭,最終落得一場空。」
話裡有話,意有所指,他自然聽得分明。
他頷首來瞧我,眸中含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你這是在提醒本王?」
我闔眸繼續休憩:「不敢。王爺是要問鼎天下的人,自然不會為這區區蠅頭小利所驅策。」
8
回京後的日子極為忙碌,我隨裴淵赴的宴,自然不會止於衛家。
不過三日後,燕王府中,便又收到了左相府的帖子。
裴淵如今雖手握重兵,然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以當今太後為首的外戚一派,一直主張立宗室幼子為帝。
而朝臣多是兩頭下注,作壁上觀。
若他想名正言順地登位,那麼便繞不開門閥士族的擁立。
而左相一派的分量,更是舉足輕重。
相府中,觥籌交錯,美人起舞,群芳爭豔。
時有美貌婢女前來為裴淵斟酒,而我這個恃寵而驕的妖姬,自然是粘酸惹醋,不肯容旁人近他的身。
而他則寵溺地摟著我,眼中再無旁人。
這般場面應付得多了,彼此間早已心照不宣。
可今時不同的是,上座有一雙油膩而蒼老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流連:「老夫也算得上閱美無數,府中姬妾燕瘦環肥,竟無一人能與王爺身邊這位美人相比。」
說話間,垂涎的目光毫不掩飾,直勾勾地盯著我。
此人,正是左相李呈。
賓客之中隨即有人附和:「這美人既得了相爺青眼,王爺何不割愛?」
「不過是個女人,王爺不會不舍吧?既要得相府助力,總該有些誠意的。」
既是試探,亦是挑釁。
裴淵容色岿然,瞧不清心緒。
而坐在他身側的我,指尖已是深深地嵌入掌心。
裴淵的城府和手腕,我從來不敢小覷。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更不敢全盤信任他。
真正的利益當前時,我這點兒微末的用處實在無足輕重,該如何取舍,根本無需考慮。
9、
「可小女不想離開王爺呢......」我身子一傾,嬌嬌繞繞地落入了裴淵的懷裡,丹唇湊近,用僅二人可聞的聲音道,「這南疆火銃的威力還未曾得見過,不知道,夠不夠炸了相府。」
身姿妖娆,聲嗓低柔婉轉,引來席間一眾賓客的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