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有嘆氣聲落在佛堂裡,連帶著我這果子都帶上酸澀之氣。
「瞧你是半分也顧不上我了。」
我仍舊不理他。
「你說我要在這和佛祖看上多久,他才會讓你理我那麼一時片刻。」
我瞪他一眼,猶豫幾番,才掏出餘下的果子遞過去。
燕祁不知是真矯情還是假作勢,偏不肯接,「拿不住,不信你看看,這兒還是通紅的一片。」
我扭扭捏捏地湊過去,借著微弱的燭火光端詳他的手,卻橫豎端詳不出什麼東西來,便抬起頭,恰巧近了燕祁的臉龐。
他的眸子裡泛著克制的情欲,濃淡不定。
鼻尖將碰未碰,淺薄的氣息交纏著,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靜止之下是暗流湧動,是試圖瞞過佛祖的故作矜持。
7
我已經連著好幾日沒有想過離開玉清廟的事了。
覺得在這待著還不錯。
可是我知道燕祁還在想。
我那日撞見他在燒信件。
到這一步,距離結局已經很近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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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奪嫡後期,燕祁簡直是厄運纏身。先是被信任的母親在背後狠狠地插了一刀,又在伺機再起時被曾經施恩過的人往傷口撒了把鹽。
沒錯,告訴燕祁真相的那人曾經受過他的恩惠,隻是那人為了投誠現成的儲君,不惜把燕祁踢到地獄裡去。
至於皇後那邊,也是一本復雜的賬。她膝下無所出,將燕祁從幼兒養育成人,若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她從來沒想過要置養子於死地,隻是宮裡人心不察,受人挑撥,便對燕祁生出疑心,種種因素交織著,促使她做出了使自己日夜難安的決定。
那日皇後親臨玉清廟,表現得那樣聲色嚴厲,也是失了陣腳的表現。
燕祁或許能想到這一層,但他不會允許自己相信。
這局不好解。
在太子大婚的前一天,沈堇又來找我。
我睡眼惺忪地去見他,他開口第一句就把我嚇醒了:「三妹妹,太子說的話,你是沒聽明白,還是聽明白了可是裝著不懂?」
「太子又來了,他說的什麼?」
沈堇搖搖頭:「是先前的事。那日他問你去不去觀禮,意思是,可以解了對你的幽禁。」
我確實……沒聽懂。
我知道在聽他們那些人的話時最好掰開幾層來理解,可是太辛苦了,我不幹。
「三妹妹?」
「出去的話,是去哪?」
沈堇:「當然是回府裡去。」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那兒我更不熟,府裡的人也不怎麼好相處。
沈堇的神情變得窘迫,他躊躇地說:「是我錯了,在角樓那時,我不該疑你一分的,三妹妹,我後悔多時了。」
沈堇真錯了嗎?
可沈堇曾經是親眼見過「我」的惡行被揭露的時刻,連謹慎深沉的太子都會在沈瑤失蹤時第一反應就肯定是我下的手,沈堇又為什麼不可以呢?
我無奈地朝沈堇笑:「是比起府裡,我在這裡待得更舒心。」
哼,小廚房不肯給我煮面的事我可記下了。
沈堇看起來依舊不開懷。
他安靜地看著我,看著明明就在眼前的我,卻又似隔著鴻溝,最後嘆了口氣。
8
沈堇臨走前,問可以為我做些什麼。
我讓他幫我給一個叫李書懷的人送封信,而且得是對方收到信,卻不知是誰送出的。
沈堇沒多問,很利索地答應了。
好在他不問,不然我不知該怎麼掰扯才好。
這個叫李書懷的,就是把真相告訴燕祁的人。
所以我趕在前頭給他送了幾個字——「二位都已知道你的打算。」
李書懷是能看明白其中寓意的。
他是替皇後辦事的人,辦的又是關於燕祁的事。
虛晃這一槍,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地離開京城,從此隱姓埋名,夾起尾巴做人。
次日。
今日是太子燕淮迎娶沈瑤的吉日,連玉清廟的香客都減了些,好像都奔著去看那十裡紅妝了。
我又疊了高高的磚層,踩上去趴在牆邊看,可頭仰得再高,也沒見著什麼。
我在牆邊趴了老半天,估摸著連在宮裡舉行的那一份儀式都該完了的時候,就失了興致,正想下地,卻看見忽然被抬來一頂小轎子,落在外頭。
我多看了幾眼,直到轎子上的婦人下地,才匆匆跳下來。
像是……皇後的身影。
可燕祁這會還在前邊聽禪。
我步入佛堂,一眼就看見燕祁的身影,他神情是專注的,然而卻能辨出我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倒是輕聲道了一句:「後頭有宮裡送來的新鮮果子,去拿吧。」
像在哄孩子。
可那是皇後,皇後過來這件事自然比果子更有吸引力。
何況前一日我還弄了些動作。
見我滯住,燕祁低眉同僧人說了幾句話,便起身道:「我同你去看看。」
我連忙說:「我瞧見皇後來了。」
燕祁皺了皺眉。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這是有天大的急事,才讓皇後一刻都等不及。今天可是太子成婚的日子。
我瞥見皇後身影的時候,下意識地閃到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母後。」
「祁兒,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皇後不復嚴厲,她顫著手扶上燕祁的臂間,「李書懷那廝昨夜匆匆來向本宮求饒,說什麼連你也知道了。」
這……李書懷竟直接去找了皇後。
他怎麼敢的啊。
我看不清燕祁的神情,隻知道他沒有我想象中的方寸大亂。
燕祁沉默著,袖口下的手握成拳,接著又松開。
我從前猜對了,他並非察覺不到什麼,而是不敢信,不願信,所以皇後送經書,送藥過來,都值得分外高興,畢竟這便能說上一句母子情深。
「祁兒……」皇後喘著粗氣,「你為何不說話?」
「我生母盛貴妃被打入冷宮時,我連日高燒不退,其他人說我們這對母子皆是不詳之身,是母後不顧非議,將我抱回中宮。等我大了些,母後就替我籌謀前路,殚精竭慮,可到如今卻不惜前功盡棄,舍了我去。我原不知,母後對我失望至此。」
暮時已至,寺裡響起渺渺鍾聲,燕祁的聲音隱於其中,有種蒼涼之感。
我嗓子有些幹澀,又在香火繚繞間,不慎咳了一聲。
「是誰?」皇後總能在一瞬間換上另一副面孔。
「母後,是一個新來的光頭小和尚而已。」燕祁說。
我……怎麼從走錯路的香客變成光頭小和尚了。
「祁兒,此次是本宮錯了,原不該那樣鬼迷心竅的,本宮這就像你父皇求情,務必讓你回去。」
「母後,我手還傷著,」燕祁微微用力,手臂便離了皇後的掌心,「還是在此處休養為好。」
燕祁隨即轉過身,沒有再周旋下去的意思。
「阿妤。」燕祁竟叫了我一聲。
我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從柱子後面走出來。
燕祁面不改色地問:「那小和尚可趕跑了?」
我連忙道:「早跑了。」
「我們去挑果子。」燕祁道。
我忙點點頭,迅速跟到他身後去。
「祁兒!」皇後的語氣急切了不少,「這沈家三娘並非良配,連後妃們如今都知道她心地不正了,你這是在做什麼?」
「母後若真要論上一句心地不正,怕兒臣自己也是要羞紅了耳朵的,」燕祁的聲音有如冷徹的寒玉,「母後,你還要幹涉嗎?」
這皇後是真怕了燕祁,連狠話都說得氣息不穩:「逆……逆子。」
燕祁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可是我們也挑不上果子了,聽說被那些光頭小和尚給一哄搶走了。
禪房裡,燕祁拂掉了那些一筆一筆抄出來的經文。
他的臉龐霎時失了血色,變得蒼白似鬼。
原來之前隻是克制著。
可如何克制得了。宮裡親情難得,燕祁數年來都以為自己是那不可多得的幸運者,但最後竟也不落俗套地走向離心離德。
書裡寫過,燕祁也有野心不盛的時候,每當那時,他便想著不力爭些東西,皇後晚年怕是難過得很,於是在奪嫡的風浪裡越裹越深。
「啪。」又一聲響動,把我的思緒釣了回來。
在燕祁忽然摔了杯盞的時候,我覺得他這手,怕是好不了了。
然而壓著不讓他做的話,又怕他無處宣泄,最後真放把火來結束這一切。
「阿妤,」燕祁忽然把頭轉向我這邊,「你瞧我可憐嗎?」
「可憐。」我如實道來。
燕祁笑了一下,語色難辨:「是母後親口相告,並非旁人把持著這秘密來羞辱我,我倒還要說上一句佛祖憐我了。」
是我,不是佛祖。
月光流入窗棂,燕祁籠在一片青白裡,分外陰鬱。
我把地上的碎瓷踢到一邊,然後去點燭火。
燭火燃起時,腦海裡忽然映過燕祁在書裡的結局。
手一抖,蠟燭就被拂倒了。我手忙腳亂地扶起這長物,結果不小心被火苗舔舐了一把手腕。
痛得我忍不住啜泣起來。
「阿妤?」燕祁聞聲,語氣裡出現了起伏。
一番傳召過後,房裡又剩下我和燕祁二人。
我坐在燕祁腿上,順道趴在他的肩膀處,小聲嗚咽。
我本來是無心之失,但到這時算是多裝了一會,其實已經不怎麼痛了。
但被火燒那會,是真的會疼。
不知道燕祁記住了沒。
「是要吃烤鴿子嗎?」燕祁虛扶著我腰肢的手緊了緊。
「那已是數日前的事了,」我止住哽咽聲,「當時沒有的,過後可不要。」
燕祁一怔,問:「那你現在想要什麼?」
「你安生活著,好好護我。」
「難怪你不要烤鴿子,這和烤鴿子比,差遠了。」
確實。
燕祁後來不說話,屋裡靜靜的,我就睡了過去。
就這樣掛在燕祁身上一夜,而燕祁也坐了一夜。
9
在書裡,與男主爭皇位的反派男配最終不得好死。
與女主奪寵愛的惡毒女配最後得到了原諒。
所以在大婚過後,沈瑤帶著沈堇,一同來看我。
這雖是我和沈瑤的第二次見面,她熟稔地挽起我的手說著體己話,而沈堇隻是不遠不近地在身後跟著,一言不發。
「聽太子說,你與翌王一道在此修禪,妤兒,你得小心些,此人心機深沉,你不要與他來往過密。」沈瑤說這話,是真心為妹妹沈妤好。
可偏偏我有九百個心眼子。
與心機深沉的哥哥簡直是絕配。
然而,我在面上依舊微笑地點了點頭:「謝謝阿姊。」
「瑤兒,你不是還想去求籤嗎?」沈堇在這時提醒了一句。
「你且等等我。」沈瑤笑著對我說。
沈瑤小跑著走開之後,沈堇填補了我身旁的位置,低聲道:「那個李書懷,死了。」
我頓住腳步,「死了?」
「我查了好幾日,」沈堇打量了我幾眼,「是翌王的人幹的,可看你反應,似乎沒料到這一層。」
我點了點頭。
「在李書懷死後,我潛入他的府邸,想要找出那封信,可怎麼也找不到,不知是不是被他自己燒掉了。」
沈堇說著的時候,我忽地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那便是信已經落在了燕祁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