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僵屍。
屍骨懸掛在荒野老樹上二百多年,吸盡了月亮陰氣。
夜遊神說,熬過己卯年五月十三,我便可修為不化骨,做個不入天道輪回的一方精怪了。
我沾沾自喜,正尋思著要在山裡挑一處好洞府做鹿塢仙。
結果有個回家奔喪的探花郎,途經荒野,命人將我的屍骨從樹上取下,挖坑給埋了。
他給我埋了……
埋了……
天殺的,他死定了!
1.
鹿塢這地兒,已經鮮少有人踏足了。
一來此處山形復雜,容易迷路,二來傳聞這裡鬧鬼,有吃人的妖怪。
很久以前,這裡地屬南宋平江府。
山下有個富饒的村子。
村裡有個做茶葉買賣的生意人,叫李大戶。
李大戶家裡有三個閨女。
年長的兩個是正妻陳氏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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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叫李年年,五歲,是小妾林氏所生。
李大戶做夢都想有個兒子。
那年災荒,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乞丐暈倒在了李家門口,被李家所救,施舍了幾頓飯。
老乞丐自稱年輕時是個術士,會算ƭű⁰命,懂風水。
被李家收留一段時日,他欲言又止,道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有一辦法可令恩公得子。
這辦法有些陰毒,叫顱針求子。
將一根長針從頭頂扎入李家閨女的腦袋,然後封死在棺材裡,埋在蕩風過穴之地。
此法可嚇走前來投胎的女鬼魂。
假以時日,李家必定會生出兒子。
李大戶思慮過後,同意了。
埋的自然是小妾生的閨女——李年年。
我,就是那個倒霉孩子。
時隔太久,我已經記不清長針扎進顱內到底有多痛了。
畢竟那年我隻有五歲。
我隱約記得,李大戶是我爹,他平時對我還挺好的。
燈會趕集的時候,他會帶我去街上玩。
還笑眯眯地給我買小糖人和兔子燈。
可是後來,畫面一轉,在我娘呼天喊地的哭聲中,我就被幾雙大手死死按住了。
他們將我埋在了山裡。
那老乞丐後來離開了村子。
臨走時,他告訴李大戶,日後生出了兒子,務必要選在正午時分,把我的棺材給挖出來,擇地另葬,放我去投胎。
不出三年,李大戶如願以償地有了兒子。
那兒子還是我娘生的呢。
高興得過了頭,他們完全把老乞丐的話拋之腦後了。
連我娘也沉浸在生兒子的喜悅當中,把我給忘了。
蕩風過穴之地,死山在側,聚陰受陽,為極好的養屍地。
那老乞丐一定是忘了告訴他們,埋得越久,我的怨氣越大。
他們把我的棺材挖出來,已經是十年之後了。
起因是李家那個寶貝兒子,突然生了場怪病。
小孩瘦得像個骷髏,每到晚上,抱著頭翻來覆去地在床上打滾,七竅流黑血,哭號不止。
李大戶急了,方圓百裡的大夫和能人,請了個遍。
還真被他找到一個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說李家子是被怨氣咒詛了。
於是我便被挖了出來。
大正午的,豔陽高照,在山野空地就開了棺。
很多人親眼目睹,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屍,衣不遮體,一眨眼的工夫便萎縮了,幹巴了,長發如枯竭的草,形態可怖如老妪。
被埋時,我五歲。
在那養屍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竟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女模樣。
雖然那模樣暴露在日光下,如曇花一現,迅速枯萎。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算命先生是怎麼有勇氣說出「僵屍為藥」這種話的。
誠然,南朝時有位奇人異士,名叫京房。
他死後,墓被軍士所盜,一句盛行的「僵屍人肉,堪為藥」,那些人便一刀刀地把「他」給分割了。
五代時,亦有暴屍處取土煎服,可治愈人病的說法。
這算命先生明知我死得詭異,還敢讓李家割我的肉,煎成藥。
想來,一定是李家給他的太多了。
2.
我的屍骨被懸掛在了村外樹上,被太陽暴曬。
李家割了我一片肉,煎藥喂了兒子。
我娘林氏戰戰兢兢,給我燒了冥紙:「他是你弟弟,是娘唯一的指望了,年年,你不要害他,要保佑他痊愈。」
「等他好了,我們立刻安葬了你,讓你去投胎。」
一片僵屍肉,後來果真令他病愈了。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怪力即是神跡。
李家喜極而泣之時,還沒來得及擇地將我另葬,我就被村裡人瘋搶,削得隻剩下森森白骨了。
你一片,我一片。
僵屍為藥,可治人病……如同南朝時軍士分割京房的肉,一模一樣的流言和場景。
李家人很憤怒,但也沒法子追究不是。
罰不及眾,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李大戶直接命人將我的骨頭架子,帶到野外挖坑給埋了。
他還是挺慶幸的,趕在村裡人割肉時,為了兒子他早就多削了幾片,存放起來了。
一年後,鹿塢這片地方,一個人也沒有了。
村裡人開始生病,像李家那個兒子一樣,瘦得脫骨,七竅流黑血,直到目眦欲裂,吐血而亡。
為了爭奪那些治病的「僵屍肉」,他們開始自相殘殺。
死的死,亡的亡。
僅剩的幾個幸存者連夜逃離了村子。
而李大戶一家,因為那幾片藏起來的僵屍肉,沒能留下一個活口。
彼時,我的骨頭架子已經懸掛在荒野老樹上挺久了。
月圓之夜,我自己從土墳裡爬出來的。
當時夜遊神兄弟二人正巧路過,連體怪胎似的,臂膀貼著,小頰赤肩,衝我怪叫:「李年年!李年年!你怎麼把村裡人都害死了!」
月夜下,我頭顱掛在麻繩上蕩秋千,白森森的骨架晃來晃去。
「什麼叫我害死的,他們非要割我的肉,導致怨氣和屍毒在村子裡傳播,然後又開始自相殘殺,我也很無奈呀。」
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隻單純的僵屍。
一開始的怨氣便隻針對了李家,想讓李家斷子絕孫而已。
誰曾想他們荒誕起來,跟瘋了一樣。
人有千面,心才有千變。
分明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
我不服。
於是夜幕之下,我幽幽地轉過頭顱,用幽幽的眼眶盯著他們,又用幽幽的鼻孔洞哼了一聲。
「我被人害死的時候,你們怎麼不出來說話?」
夜遊神兄弟頓時一噎,他們是陰差,與陰曹無常不同,隻負責人間的夜晚巡行罷了。
譬如我這樣的,冤死的人,見太多了。
山中精怪也見太多了。
鹿塢這地兒,後來又出了一個修煉千年、拜月成精的狐狸姐姐。
南宋過後,此地一直杳無人煙,怪誕相傳,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野。
我的白骨架子就這麼掛在了老樹上,再沒下來。
春日掩在枝繁葉茂之中,被藤枝纏繞,從眼眶裡開出花兒。
冬日落上一層皑皑白雪,在銀裝素裹的山野,瞪著眼眶眺望遠方。
寒風吹過,我便開心地晃啊晃。
夜遊神兄弟每每看到,都讓我別玩了,趕緊去投胎。
可我五歲被埋,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想多玩一會兒怎麼了?
哼,就不去。
山裡的狐狸姐姐來找我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咯咯嬌笑:「年年,別聽那倆老鬼的,投胎有什麼好,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回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吃。」
狐狸姐姐說,僵屍的修為盡頭,是不化骨。
不老,不死,不滅,不入輪回。
其實就是後人常說的白骨精。
自我打定主意修不化骨,夜遊神再沒勸過我去投胎。
鹿塢方圓百裡無人煙,早就是個陰森之地。
白骨懸掛在樹上,吸收著月亮陰氣。
不過百年,我便可化作人形了。
狐狸姐姐不喜歡我的人形,它說臉太圓了,眼睛也太圓了,濃眉大眼,看著機靈,但一點也不嫵媚。
要像它一樣,下巴尖尖,細長的眉眼,才最好看。
我笑嘻嘻道:「長那麼好看幹嗎,一副皮囊而已。」
狐狸姐姐眯著眼睛,意味深長:「你懂什麼,世人皆愛以貌取人,一副好的皮囊,能惑亂人心,要人性命。」
「沒有好的皮囊,我一樣可以要人性命!」
我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嘴角抽搐:「我的意思是,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我會讓他們心甘情願的!」
我再次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這種對話,可不敢讓夜遊神他們聽到。
陰差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
一朝可成佛,一念可成魔,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3.
時間一晃,已是兩百年後的己卯年。
因我長久地沒去陰曹報到,地府的輪轉名單上早已沒了我的名字。
這意味著,日後我若修為不成,遭遇了劫難,隻有灰飛煙滅這一種下場了。
不過我才不怕。
夜遊神說熬過農歷五月十三,我便可修成不化骨了。
他們說,當個地方精怪也不錯,多做一做善事,後世百姓說不定會給我修個小廟。
我想想就很開心,已經開始著手在山裡挑選洞府了。
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鹿塢仙。
美得嘞。
常言道樂極生悲。
我隻高興了不過幾天,一個悄無聲息的白日,一隊人馬途經了鹿塢。
不出意外,他們在山林裡迷路了。
繞啊繞,然後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荒野老樹上的我。
彼時正是晌午,豔陽高照,叢林寂靜無聲,山風迎面吹拂。
我同那些林中精怪一樣,皆處於小憩之中。
待我醒來,已經在黑漆漆的土裡了。
那伙人埋了我,然後慢悠悠地繞出了山林。
我啊啊啊地叫著,拼力從土裡爬出來。
天已經黑了,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面色凝重地看著我。
我的白骨懸掛在山野老林之中,原是枝葉遮掩,Ṭŭ̀₁很隱蔽的。
二百年來,即便有人誤入了此地,發現了,也萬不敢多管闲事,爬上樹把我放下來。
還他娘的把我埋了。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可以再掛上樹,接著曬月亮。
可糟糕的是,我掛不上去了。
連試了幾次,眼睜睜看我摔得散架,夜遊神兄弟終於開了口:「沒用了,年年,埋你的那人,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轉世,有大功德的十世好人。」
所以呢?
「時也,命也,這是你的劫,你修不成不化骨了。」
然後呢?
「……你是被那人親手埋的,他還給你念了段往生咒,超度孤魂,脫離苦海。」
「可我已經投不了胎了啊。」
「所以用不了多久,你會灰飛煙滅,徹底消亡。」
那日,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起了好一番爭執。
我才知道埋我的那人,還是朝廷的探花郎,出身繁雄郡邑的餘杭。
世家貴公子,沈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