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命的是,我找不到好的工作。
我不應該對生活抱有期待,我不應該在經歷那麼多事情之後還這樣天真。
我是自找的。
我未婚,孤兒,畢業一年半沒有工作經歷,帶著一個孩子,一張名牌大學畢業證書成了擺設,我甚至找不到體面的工作。
最艱難的時候我瘦的隻有七十八斤,我一米六七的身高,當時三歲的霄霄將他碗裡的肉往我嘴邊送,說:「媽媽吃,我不餓。」偶爾深夜醒來能看見他抱著我瘦骨嶙峋的胳膊哭,問我:「媽媽,你怎麼不多吃一點啊,你骨頭頂的我好疼。」
我隻能抱著他泣不成聲。
也不是沒有後悔過,但我隻能咬著牙往下走。
再糟糕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如何呢?
所以當宋熠站在我面前,問我要怎麼才能贖罪的時候,我幾乎是帶著惡意的笑意和他說:「我要你離婚,給霄霄一個家,你能做到嗎?」
那時他剛帶著霄霄去遊樂場玩,他們坐雲霄飛車,坐旋轉木馬,宋熠將霄霄頂在肩膀上,帶著他吹泡泡,我第一次看見霄霄笑得那樣開心……
很久之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裡也是這樣的場景,宋熠帶著我和霄霄在遊樂園裡玩,被凍醒的時候我唇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斂,夢裡很溫暖,夢外是冰冷的地下室,沒有暖氣,霄霄在睡夢中無意識的拼命往我懷裡鑽,但他不會說冷,因為知道這會讓我為難。
我無能為力,隻能緊緊地抱住他。
後來手頭稍微寬裕一點後,我去買了一個小太陽,每晚隻能開一個小時,因為電費很貴,我的每一分錢都有安排,再多一秒我都付不起。
現在他抱著霄霄站在我面前,問我,要怎麼才能彌補我。
以前的趙婧會讓他去死,可在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不期然地想到了在水晶燈下給妻子挑選結婚紀念日禮物時的他,眼神專注,眉眼溫柔,我問自己。
憑什麼他能這樣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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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了那樣久的人生,被他攪得天翻地覆,然後他衣不沾水的瀟灑離開,憑什麼?
當然霄霄並不是他讓我生的,是我自己選擇的,人要為自己做的每個決定負責,這不能怪到他頭上,我隻是不甘心,我曾經離我夢寐以求的生活那樣近。
隻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
有時候我會想:要是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好了,要是那天,我沒有拿那樣多的豆漿就好了。
明明隻差一點點了。
離開這樣久我還是這樣的了解他,我太知道他的死肋了,單親家庭長大,父愛的缺失,強制的母親,讓他對家庭有種天然的責任感,他不會希望他的孩子像他一樣,盡管這並不是他期待的孩子。
他會答應的,因為,這是他欠我的,欠霄霄的,他對曾經對我的所作所為也是負罪愧疚的。
我賭贏了,後來他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他要離婚了,要給我和霄霄一個家的時候,我並沒有勝利之後的喜悅,我隻是悲哀。
我這一生,經歷很多事,捫心自問,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一個人,但我知道,我對不起宋熠那個我素未謀面的妻子。
她本該有很幸福的婚姻。
但我拒絕不了,當年生下霄霄再艱難的境遇裡,我都沒去找過宋熠,若不是宋熠碰巧遇見,我這輩子都不會帶著孩子來找他,這是我在宋熠和他母親面前最後的尊嚴。
可是如果有一天,夢境能和現實重合,夢裡的遊樂場在現實中完美的重現,我有機會去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可以讓霄霄過更好的生活,讓他有父親,那我……怎麼能拒絕呢。
六年的生活熬光我所有的脾氣和傲氣,我沒有原諒宋熠,我隻是和他……和解了。
以前的趙婧,即使她那樣渴望一個家,在領養的人猥瑣地摸上她的大腿親過來的時候,照樣能一花瓶面不改色地砸下去。
以前的趙婧,即使她那樣渴望愛情溫暖,但在宋熠蒼白著臉和她道歉說會一輩子彌補她的時候,她也照樣能一個碗砸下去將自己受的委屈還回去。
但是六年後,她是一個母親了。
我是個孤兒,我想讓我的孩子,能在一個健全的充滿愛的家庭裡長大。曾經我也想找個好男人,有個好的家庭,可我已經被生活捶進沼澤的汙泥裡,遇見一個好男人那樣難,我無所謂,我隻希望有人能對我的孩子,對我的霄霄好。
可我運氣很差,這麼多年,一位都沒有。
受盡生活搓磨的我,拒絕不了這種誘惑,我接受現實了,我對命運妥協認輸了。
如果能的話,我隻想對宋熠那個因為我被傷害的妻子說一句對不起。
無所謂她是不是會原諒我,你看我被生活傷害那麼多次,我說過原諒它了嗎?
6
宋熠離婚之後,僵持一年,他那個當年高高在上的母親,也隻能認命。
我嫁給宋熠,宋家的生活並不好過,我不習慣這樣的生活,明裡暗裡的冷嘲熱諷,偌大家庭的透明人,宋熠朋友看見我時彼此心照不宣的不屑鄙夷的笑容。
我統統裝作看不見。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待遇,我早已經習以為常了,我感謝命運,它硬生生地將我胸膛中那顆軟肉血泥做的心髒練成了一顆不值錢的金剛鑽,我再也不會受傷,這大概算是它對我附帶的饋贈吧。
我和宋熠的婚姻不鹹不淡,他是個好父親,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我們從來沒有談過安沁。
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他的前妻再婚。
宋家有人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貌似無意的在我面前秀出一張結婚照。
非常美的一個女人,溫婉大方,眼睛像是含著水一樣,亮的驚人,其實結婚照的表情都差不太多,嘴角的笑意千篇一律,但她笑得非常愉悅,身邊的男人也眉眼含笑,很英俊含蓄的樣子。
大概是幸福的,我終於能舒一口氣。
後來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來,我見過這個女人。在某次出去遊玩的機場,我們迎面撞上,她和宋熠都臉色蒼白,微微寒暄,我光明正大的試探她的名字,然而她隻是含笑回我:「認識而已。」
一個很有修養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握著書的手一直抖的話,我大概發現不了端倪,畢竟這樣落落大方。
當時其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和她道一聲歉,現在好了,她很幸福,我也不必心心念念這句對不起給人添堵了。
回去的時候宋熠在書房,我輕輕推開門,他沒有發現我。漆黑的屋內,一股淡淡的煙味,他已經戒煙很久了,因為家裡有孩子,他叼著煙閉著眼,我看見他臉上的兩道淚痕。
我裝作沒看見,輕輕地關上門,霄霄快放學回來了,我要思考今晚該吃什麼,要開始做飯了。
然而思緒不受控制,我怔怔地想起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和宋熠難得的談心,我們互相問一個藏在心裡很久的問題,我問他:「你後悔離婚嗎?」
他很坦然地望著我,說:「我後悔, 這是我該做的,我要贖罪。趙婧,是我對不起你, 也對不起霄霄,但我已經為我當年的無知買單付出代價了, 我現在最愧疚的,是安沁。」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他這幅裝模作樣的道德責任感,結婚的那個時候他喝醉了,醉的神志不清, 人人都當他是開心,等人潮散去, 我冷眼站著看著他躺在冰冷的浴室裡嘔吐,痛苦的淚流滿面, 他一直伸手去夠浴室的燈光,嘴裡喃喃地喚著安沁的名字。
我隻覺得他假, 我看著他痛苦地蜷縮在一起,稀裡糊塗地說了很多懺悔的話。
事情這樣的條理清晰,比宋熠在腦中過的任何一次都簡單,他甚至想了他該怎麼說服安沁,可她沒給他機會。
「完—」可是事已至此, 還能怎樣呢?
我木然的半跪在他面前,將他攬進懷裡,我很輕很輕地貼在他的耳邊和他說:「宋熠, 我們以後是會一起下地獄的。」
隔天醒酒後他毫無印象, 隻字不提,我也裝聾作啞。後來他問我:「如果後來你知道自己過的這樣苦, 你後悔生下宋霄嗎?」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 最後我說:「我後悔。」
我後悔,當年若是沒有衝動的話, 就不會造成三個人的痛苦。我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卻連累了一個無辜的女人。
他和他的前妻,那樣契合, 精神靈魂樣貌世家興趣愛好通通契合,如果當年他沒有招惹我,沒有招惹一個無辜的人,那他現在會擁有很幸福的家庭。
他本來也可以很幸福的,但他錯過了。
就像他放在床頭櫃那顆永遠送不出去的粉鑽, 就像他書房那整整兩排一模一樣的再也不會有人陪他一起玩的迷你樂高, 就像他錢包最貼身處放著的, 再也不能明示人前的那張他和他前妻的結婚照……
這是他的報應。
我緘默不言,然而命運到底公平了一次,將我多年前受到的傷害, 用一種回旋鏢的形式, 在多年後扎進了他自己的心髒。
我?我再也不會再心疼他了。我們將接受最大的報應,日復一日地在貌合神離、互相猜忌憎恨中過完餘生的每一天。
多好,就這樣贖罪吧, 此生再也沒有一點點幸福的可能。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生活中絕無僅有的那顆糖,後來才發現,你是包著糖紙的砒霜。
——《反套路言情》趙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