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度蜜月實在是和浪漫沾不上邊,他們從出發一直到在酒店放下行李,宋熠處理公務就沒有停過。
她和宋熠一開始接觸到結婚,隻是雙方長輩覺得合適了,沒有一方提到過感情,安沁善於隱藏自己的感受,但她再怎麼得體大方,也不過隻是二十三歲剛結婚的姑娘,在宋熠頭也不抬地處理公務時,她賭氣地說了一句:「你忙吧,我自己出去逛逛。」
這一逛就迷了路,她在 Kalambaka 小鎮山腳下失去了方向,這裡的遺跡古老而完整,莊嚴肅穆地屹立著,白天是雄偉的景色,到了晚上,高大古樸的石雕在夕陽的光線中映射著拉長的倒影,空曠的地方似乎空無一人,安沁那時候才感到怕。
她給宋熠打電話的時候差點就哭出聲來,但宋熠的聲音隔著電話的聲筒,有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很鎮定地問:「你在哪?身邊有什麼標志性建築?」
最後他說:「你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很快就到。」頓了頓,補充一句,「別怕。」
他來得確實很快,高大的身影逆著光從高大古樸的石雕中穿梭而來,不停地張望,臉上有明顯焦灼的神色,安沁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麼,就是腦中轟的一聲響,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朝宋熠招了招,大聲地喊:「宋熠——」
宋熠聞聲抬眼朝她望過來,長舒一口氣放松下來的神色莫名令人心動,就像她知道他原來是在擔心她,安沁在那刻在心底悄然地嘆息,突然不合時宜地想,這真是個浪漫的城市。
她和宋熠,他們就像是從世界兩端出發的鴿子,繞著不同的軌跡飛翔,然而沒關系,不管怎麼樣,他們最後會相逢在德爾斐,從這裡開始。
會不會有可能,這會是一段美好故事的開端?
3
他們的婚姻,雖然短暫,但不得不承認,其實有過很多很美好的回憶。
宋熠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成熟穩重,除了忙一點,沒有其他的缺點,婚後為了方便,他們不怎麼歇在宋家祖宅,兩個人住在 A 市的平層裡,但安沁和他都是私人領域比較強的人,不怎麼喜歡陌生人打擾自己的空間,所以沒有找鍾點工或者保姆。
家裡的東西都是安沁收拾的,剛結婚同居的時候,她收拾完東西沒有記性,有一天早上宋熠上班,前天晚上兩個人睡得都很晚,早上宋熠可能睡過了頭,又有一場比較重要的晨會,安沁睡得迷迷糊糊的,隻聽他過來搖她,在她耳邊嗡嗡地問:「安沁,我那套黑色西裝你幫我放哪裡了?還有那條深藍色領帶呢?」
她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徒勞地揮開他的手,整個人蜷進被窩裡,並試圖將頭也蜷進去,宋熠似乎笑了,一邊笑一邊急,在她耳邊哄她:「快點,安沁,我真的來不及了,」他貼在她的耳邊,氣息拂在她的耳朵上,痒痒的,安沁耳朵最敏感,一笑就醒了,宋熠補充著說:「我真的要遲到了,董事會都等著呢,等會兒再睡,乖。」
安沁掙扎著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去衣帽間給他找衣服,找到遞給宋熠換,等宋熠換完回頭,安沁穿著睡衣靠在身後的櫃子上,頭一點一點的,已經又睡過去了。
於是他將她抱到臥室的床上,讓她繼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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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情節,就是這種家常的氛圍,久了反而會生出溫馨和家的眷戀來。
她並不是常規大家庭裡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她思想獨立,畢業名校,難得的是情商智商都高,和人交際妥帖,進退得當,在國外留學的時候一個人也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更難得的是會做飯。
結婚後她第一次下廚的時候宋熠簡直震驚了,嘗了第一口後還開玩笑,說:「作為一個合格的丈夫,我原以為我要硬著頭皮吃完這些菜然後誇贊你,可沒想到,竟然這麼令人驚豔。」
她笑得兩眼忍不住深深地彎起來。
宋熠其實也很會做飯,有時候她加班,要是宋熠先回來的話,等她回來他已經做好飯菜等她了,偶爾難得兩個人都休息在家,也會一起做一頓豐盛的大餐,隻有一點——兩個人都不喜歡洗碗。
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端著,如果那頓飯是這個人做的,那洗碗必然是由那個人來洗,禮尚往來嘛,客客氣氣的,後面很熟很熟之後,兩個人孩子氣的互相耍賴。
一開始是石頭剪刀布,有一次氛圍實在太好,外面暴雨哗啦啦的,隔著一層玻璃,越發襯得屋內靜謐安逸,兩人吃飽喝足後石頭剪刀布,安沁輸了之後,倒在沙發上耍賴,抱著抱枕死也不起來,宋熠過去拉她,她笑著左閃右躲的,也不知怎麼的,脫口而出:「我不洗,別人家的老公都讓著老婆的,你好歹也是堂堂的 A 市宋總,竟然和自己老婆計較這些小事。」
這樣親密的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紅暈和燥熱極快地從臉頰向身體蔓延,安沁極快地翻身起來,說:「我去洗碗。」
宋熠似笑非笑地按住她,笑悠悠地長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在損她還是幹嘛,反正也是很愉悅的腔調:「算了算了,我好歹也是堂堂的 A 市宋總,怎麼會和自己老婆算計這些小事呢,我去洗我去洗。」
那是宋熠第一次開口喊她老婆,帶著點玩笑的成分,但她羞紅了臉,像三月初春氤氲在枝頭初熟的桃子尖上的那點紅,是最甜的那一口。
真正地開始毫無隔閡,大概還是因為她發現了宋熠的秘密。
其實不是故意的,她和宋熠婚前都分別有自己的房子,那次宋母給她一個地址,讓她去拿一個東西,她開門進去的時候宋熠也在,兩個人四目相對,她震驚得幾乎做不了表情管理,而宋熠則是尷尬。
很大的一層公寓全部打通,沒有任何家具,隻有一層層的展櫃,一半擺著滿滿當當的手辦,一半擺著滿滿當當的樂高模型。
而宋熠席地坐在中間空出來的地方,襯衫挽上袖口,向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松散地垂在眉眼間,平白嫩了幾歲一樣,像個剛脫稚氣的大學生,他身邊擺滿了樂高零件,手裡一架飛機模型搭建了三分之一的樣子。
安沁愣著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你今天不是在開會嗎?」
向來穩重成熟可靠的堂堂 A 市宋總似乎有點惱羞成怒,臉可疑地紅起來,說:「我開完了,順路過來看看……」
安沁控制不住地哈哈大聲笑出來,笑得兩眼都是淚,然後走過來拉住他,悄聲說:「走,我帶你看樣東西。」
安沁拉著他去了自己的婚前公寓,沒有宋熠那麼誇張,但也有小半間屋子,擺著滿滿當當的樂高,宋熠眼睛幾乎是亮了,他指著擺在桌子上的那一整套搭好的加勒比海盜中的海盜船模型,有點興奮:「我也有一整套。」
安沁也很興奮,說:「我看見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知己的惺惺相惜感。
再後來他們決定誰來洗碗,就是定好一個鬧鍾,兩人準備一模一樣的迷你樂高,看誰先拼完,後拼完的那個人洗碗。
宋熠的少年時代過得並不太好,他父親早亡,宋母對他的看管到了變態的地步,安沁隻是從日常偶爾的交談中得窺,他以前並沒有時間玩這些東西的,除了正常的課業,他還有排得滿滿的商業、股票、基金等課程,像樂高這種東西,在宋母眼中,大約就是令人玩物喪志的東西。
所以這隻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這種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似乎讓他們兩個人更加的親密。
他們的婚姻,相處得這樣好,比任何相愛長跑數年步入婚姻殿堂的人還要和諧,亦夫亦妻亦友,興趣愛好如此相同,家境眼界格局在同一緯度,他們身邊的朋友都忍不住感慨:「你們為什麼這麼般配?」
這樣這樣的般配,像另一半契合的靈魂,在一起的時候合為一體,終於完整。
最後怎麼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4
遇見他們一家三口,是件很意外的事。
在換乘的機場,VIP 候機室就那麼大,她當時正在隨手翻閱一本書,然後聽見小朋友嘻嘻的笑聲,她下意識地抬頭,就愣住了。
命運太過殘忍,讓他們在這個空間避無可避地狹路相逢。
宋熠單手抱著一個小朋友,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玩具,身邊跟著一個女人,應該叫趙婧,那張結婚請帖,她隻看過一次,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趙婧依偎在宋熠身邊,一邊笑,一邊伸手去逗那個小朋友。
標準的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大腦一片空白,宋熠望過來的時候,很明顯地也怔了怔,他身邊那個女人似乎很敏感,在他倆之間狐疑地打量,但好在兩個人都是體面的、擅長掩飾情緒的人,安沁先反應過來,扯著唇角寒暄:「這麼巧,宋總一家出去旅遊嗎?」
宋熠頷首,將手中的孩子放下來,說不好是什麼情緒,慌張?愧疚?難堪?她累了,不想去分析了,隻聽見他低低地回:「對。」
兩個人就像是隻有點頭之交的陌生人,然後就不再說話了,她低著頭假裝去看書,但很快就把書放下,因為她手抖得不成樣子,她怕被人看笑話。
沒關系的安沁,沒關系。她閉上眼安慰自己,沒關系的,隻是遇見而已,你可以的,冷靜。
趙婧不這樣想,或者隻是單純的寒暄,或許又不是,誰在乎呢?她試探著問安沁:「你和阿熠認識?你叫什麼?」然後笑笑,說,「好巧。」
這樣的試探太過愚蠢,安沁其實很想令她難堪,她想微笑著帶著惡意地回她:「我叫安沁。」她相信這位趙婧即使不認識她的長相,但對她的名字,一定如雷貫耳。
但良好的教養阻止了她,何況這個女人其實並算不上破壞她的婚姻,事實上,趙婧和宋熠比她和宋熠更早相識。她動了動唇,憑著那點良好的修養,溫和地回她:「認識而已。」然後她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和他們告辭:「我去個洗手間,祝你們玩得開心。」
她目不斜視,全程沒看宋熠一眼。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體面和尊嚴,挺直背離開。
直到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眼罩將眼睛遮得嚴嚴實實的,她才放任地顫抖起來,VIP 室內倉皇一瞥,那個孩子其實和宋熠長得很像,眼睛鼻子都像。
她曾經其實也想過,如果她和宋熠有孩子,是男孩是女孩?是長得像她還是像他?宋熠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父親?她以前想,她和宋熠一定能夠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和愛,因為雖然不知道宋熠喜不喜歡她,但以他的責任感來說,他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懷孕之後,他會請求她,求她打掉那個孩子。
如果,如果當年那個孩子生下來,現在也已經一歲了,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會長得像誰?性格是怎麼樣的?如果,如果……
她其實理解宋熠,她太了解他了,他年幼失父,知道一個父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重要性,加上他本來又是責任感那樣重的人,他不會棄那對母子於不顧。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惡毒地想,如果她當時把那個孩子生下來,那宋熠會選誰?他該怎麼去平衡,如果她再自私一點。可是她又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要去和別的孩子去爭搶那一點父愛,是不是又太過可悲了?
她怎麼能讓自己陷入那樣怨婦的境地裡。
還好,還好和宋熠的婚姻隻有三年,她有時遺憾為何這段婚姻這樣短,若是再長一點,宋熠愛上她,那麼在取舍的時候,是不是會稍微艱難一點?
但有時她又很慶幸,還好它這樣的短,她還沒來得及陷得太深,她還有抽身的可能。
她樣貌好,學識好,性格好,追求的人也樣樣都好,最重要的是會有人全心全意地愛她。
她終歸會找到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她。
她將頭靠在窗上,其實本來可以忍住的,有什麼不能忍的,小時候她接受的家教就是忍,思想氣韻,舉止話語,隻有忍住了,才內斂含蓄,得體有禮,可怎麼能不恨呢?
滂沱的淚在眼罩下面肆虐,她無聲無息地哭出來,在這個無人看見的角落,沒有人知道她的狼狽,也沒有人看見她的傷心。
德爾斐不是世界的中心,那兩隻鴿子繞了大半的地球,在相遇的那刻繼續往前,那不是一段美好故事的開端。
那隻是一個很尋常很尋常的微不足道的無人在意的小小插曲,甚至連遺憾都輕如嘆息。
生活中不止需要愛情,更需要體面和自尊。
——《反套路言情語錄》安沁
番外——趙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