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去江陽墓園的那天,我帶著一臉未消的傷,左側臉頰紅腫,下巴還有幾道被抓傷的痕跡。
那天要不是裴延禮上手拉開了我跟小姑,這傷興許要更重一些。
可裴延禮推開的人是我。
坐在車裡,寒潮從四面八方襲來,我感覺不到冷,空洞地望著車窗外。
裴延禮坐在我的身側,接著一通電話,是梁平霜的。
小馳下葬的日子,身為他的父親,卻一定要在這種時候,接其他女人的電話,他的聲調一貫的散漫,但對梁平霜有種特殊的耐心。
「是,還要忙幾天。」
「……你先回。」
「她?」
我半側著身子,感受到裴延禮的眼神掠了過來,接著遞來了手機,「平霜要跟你說話。」
換作從前,我是要把手機摔出去的。
可沒了小馳之後,再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在裴延禮訝異的目光中,我笑著接了手機,貼在耳邊,屏幕上還殘留著裴延禮的餘溫,過去我是那樣向往他這個人,他的氣味、聲音、體溫,我都想要靠近。
可現在隻是貼了下,就惡心。
梁平霜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來,還是那樣落落大方,又開懷,「唐枝,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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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作聲,身旁人的氣韻很壓迫,好似我敢跟梁平霜說一句重話,他就會立刻將我趕下車。
這種事,裴延禮不是沒有做過。
還是在大雪紛飛的深夜,我隻是當著他的面跟梁平霜打了一通電話,警告她不要再破壞別人的家庭,便引得裴延禮大發雷霆,摔了手機,將我驅趕。
那夜我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兩個鐘頭,後來燒了一周,他沒來看過一眼,是小馳趴在我的床邊,稚嫩的小手貼在我的額頭,一聲聲喚媽媽。
我是為了小馳,才活下來的。
那個孩子要是沒了我,在裴家該怎樣立足?
可如今,是我沒了他,我身體裡的氣息被一絲絲抽幹,失去了追求生存的動力。
耳邊,是梁平霜重復地問聲:「唐枝,你沒了孩子,還好嗎?」
她聲線很弱很低,就是不讓一旁的裴延禮聽到。
「你一定很不好,因為你失去了籌碼。」
小馳,的確是我嫁給裴延禮的籌碼,沒有這個孩子,我進不了裴家的門,可沒了這個孩子,我留在裴家,又有什麼意義?
這裡不是我想來的,一開始就不是。
我動了動幹疼的嗓子,「那我還給你。」
梁平霜怔了,「什麼?」
「我把他還給你。」我又錯了,這話不該這麼說,「抱歉,他本來就是你的。」
手機瞬即被搶過去,裴延禮掛斷了電話,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中盡顯戾氣,「你又在跟平霜胡說八道什麼?」
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可以跟丈夫的情人說些什麼?
警告沒了,更不會咒罵,有的隻是放手。
放手,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段感情,我無力再堅持,就連這條命,我都不想要了。
在一場蒙蒙小雨中,小馳下了葬。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歲時拍的,當時約好了一家人去拍全家福,我與小馳到得早,從早等到晚,周圍都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他們有說有笑,感情和睦,在攝影師的指導下擺動作。
在歡聲笑語中,更襯得我與小馳可笑。
我尚且可以承受裴延禮的冷待,可小馳呢?
陰沉的天氣,冰冷的墓碑,碑上的照片沒有笑,畢竟那天,小馳是在強忍著失落拍了照,他不想讓我不開心。
身邊有人撐傘,我低頭,對著小馳的墓碑禱告懺悔,祈禱他來世,可以有一對愛他的父母,不要再像今生一樣,受盡冷眼。
眼前有雨掠過,又有人影走過。
像是裴延禮。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見他的黑色大衣擦過一道影子,他彎腰,在小馳的墓前放下什麼東西,等他站起來了,我才看清。
是一套賽車積木。
心下一凜,我有些不解,當即抓住了裴延禮的衣袖,他生怕我當著這麼多親友的面發瘋,低聲道:「有什麼話,回去說。」
「那是什麼?」
我很冷靜地問。
裴延禮回頭看了看,「送小馳的生日禮物,他之前跟我要的,沒來得及……」
「他跟你要的?」
「約好的。」
被我面上萬念俱灰的神色嚇到,裴延禮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怎麼了?」
我腿腳發軟,身體裡猶如一把刀在絞著,跌跪在小馳的幕前,我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個生日裡,分明拿到了假的生日禮物,卻還笑著面對。
小馳一定知道那塊表是我買來的,可我說是爸爸送的,他便欣然接受,還笑著說要謝謝爸爸。
他什麼都知道。
知道這些年,爸爸不曾愛他,連一份生日禮物都沒為他準備過,死後,才收到了遲來的禮物。
可這還有什麼意義?
3
家中氣氛凝重,裴延禮的父親正在等他,老爺子手中執著拐杖,粗眉緊擰著,對我的語氣倒是柔和:「小枝,你先上去。」
我知道。
老爺子這是又要對裴延禮動手了。
裴延禮的父親是這個家裡唯一喜歡我,信賴我,支持我嫁進來的人,隻因當年,我父親在危急關頭救了他。
沒了父親,家裡的頂梁柱轟然倒塌,裴家為了報恩,給了我母親一份保姆的工作,工作輕松,薪水很高。
裴父又安排我與裴延禮一所學校,叮囑他要照顧好我,將我當成親妹妹照料,裴延禮的確這麼做了,可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喜歡上了他。
裴父得知裴延禮在小馳的葬禮上遲到,支走了其他人,要對他用家法。
保姆跑上來叫我去求情,聲嘶力竭,拖拽著我,「先生平時最喜歡你,你去說兩句好話,你快去啊?!」
我為什麼要去?
過去我愛裴延禮,掏心掏肺,他傷了挨罵了,我比他還難受,但那都是建立在我愛他的基礎上,後來我日日夜夜看著他為了梁平霜東奔西走,愛沒了,慚愧與自責將我掩蓋。
多少次我想要帶著小馳離開,又有多少次,裴父用布滿滄桑的雙眸望著我,低聲下氣乞求我留下,就當是為了小馳,就當是為了我母親的遺願留下。
我不該答應的。
卸下了裴太太的行頭,我穿著最簡樸的衣服,箱子裡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都是屬於小馳的。
摘下耳環,放在梳妝臺下,確認我沒有帶走不屬於我的東西後,一口氣從心底浮上來,這口氣順了順,我躲開保姆,下了樓。
裴延禮這時已經挨了打,跪在地上,手掌撐著地面,咬牙忍耐著,一抬頭,赤紅的眸與我對上,可我卻沒多看他一秒。
裴父丟了棍子走過來,他是我在這個家裡最尊敬的人,他為我提供良好的環境與教育,讓我與母親有棲息之所,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感激他的。
「……叔叔。」
我再次稱呼他叔叔,並非爸爸。
還記得我進門那天,裴父拉著我的手,放在裴延禮手背上,苦口婆心囑咐他:「小枝是好孩子,你好好待她。」
就像那天,我跟媽媽來到裴家,他也是這樣將我介紹給裴延禮。
「小枝以後就是你妹妹,跟你一起上下學,你要照顧好她。」
不同的是,少年時的裴延禮尚且可以對我微笑,在學校照顧我,帶我去食堂,等我放學,還會拉著我看他去打球。
分明球場外那些喜歡他的女生都排成人山人海了,他也一定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