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溪浮柳,日光柔昭。
周衍折了枝柳,綠芽細細地啄了一枝,幾片柳葉細長。他沾了溪裡的水,輕輕地在我額前點了三下。
溪水點額有些涼,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冷淡的梅香,卻意外的好聞。
洗沐禮意在驅散去年晦氣,賜予一年的好福氣。
他伸手輕輕地揉了我的發,我下意識地抬頭,見到他極好看的唇彎起。
周衍才反應過來似的,輕笑道:「呀,忘了我們阿琇已是及笄的姑娘了。」
我正想說什麼,餘光裡見到個什麼人。
我轉頭望去。
黑馬停在垂柳旁,謝宴戈懶懶地靠著他的馬,手裡拿著節新柳,晃得和鞭子似的。他垂著眼,面上沒什麼表情,冷得好像還沒走的冬天全把雪堆上去了一樣。
周衍輕笑,笑得也莫名也有些冷。
謝宴戈抬眼,遙遙地望了過來。周衍把快落到我眉骨的水滴拭去,慢慢地和謝宴戈對視。
良久,周衍開口:「謝小將軍。」
謝宴戈隨意地撥手中的黑柳,也笑。
「我以為二皇子現下應該在陪伴宮中容妃娘娘與幼弟呢。」
我因見了謝宴戈不痛快,竟然不能言語,隻低了頭去,瞧見周衍雲鍛做的袖子露出一截玉一般的手,好看極了。卻見到那手突然攥緊,筋絡發白,但不過一瞬,已恢復原本模樣。
容妃娘娘是周衍生母,多年來恩寵不斷,在周衍質在北齊的時候,容妃娘娘又生下一子,風光更是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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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周衍,見到他唇畔仍然銜了絲笑,好像聽到的無關緊要。
周衍不答反問:「謝小將軍是在等青鈴縣主行洗沐禮嗎?」
謝宴戈臉色不大好看了,下意識地看我。我心裡看得難受,卻見周衍不著痕跡地往我前頭移了一步,恰好擋住他看我的視線。
兩三言寥寥。
謝宴戈嗤笑一聲,翻身縱馬,馬蹄碾斷地上的新柳枝,踏著春堤像風一樣去了。我看過無數次這樣的背影了,難免失神。
周衍轉過來,在我頭上輕敲了一下:
「姜琇呀姜琇。」他苦惱地皺眉,「你就這麼傷心?」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才沒有。」
周衍俯身直直地看著我的眼,他的眼睛像雪水洗過那麼透亮,輕聲說:「撒謊。」
4
後來我在府裡又常見了周衍。周衍向來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學生。
他從北齊回來之後,又很快地重新回到原來的位子上。聖上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又在今春治水患的問題上強壓了太子一頭,這風頭,唯有從戰場回來的謝宴戈可以和他相比。
我抱著琴從廊下路過的時候,又一次瞧見了他坐在庭中。正是梨花開的時候,白色的花瓣落了幾片在衣襟上,父親不在,就他一個人坐著。他不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瞧著也是距離很遠的一個人。像是高山上的雪,漂亮又孤獨。
梨花吹了幾片在長廊,我小心地不踩這些花瓣。
本來要去母親那兒練琴,卻鬼使神差地向周衍走過去。
我在他對面落座。
「怎麼總是來這兒?」
他回來也不算許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在宮裡與他的母妃、父皇多相處。畢竟多年未見。
周衍抬眼看我,眼裡才有了點兒神採,又聽了我的話,笑得像二月風。
「父皇有他諸多子嗣、妃嫔,母妃有幼弟相伴,我樂得清闲,借你家庭院躲個闲。」
我一面把琴放好,一面回他:「撒謊。不想笑就別笑。」
他這才沉默了,一點笑意淺淡下去。
「聽琴嗎?我前些日子恰好譜了曲。」
周衍不說話,我便隨意勾彈了。
梨花簌簌地落,他不聲不響地聽。
等琴聲停了好久,梨花在我膝上落了好幾片了,周衍才開口:「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梨花了,北齊地寒連花卉也不見得幾株。我有時會夢到上京。」周衍神思恍惚:「我剛到北齊王城的那個冬天過得不大好。漫天的雪落下來,我發著燒竟以為是梨花瓣落進了我破了的牖窗。」
「北齊有一高樓名摘星樓,我有一回登上去看過。樓很高,隻是一重重的青山隔著,連北齊和大周朝相鄰波濤洶湧的黑水河都看不見,又罔論看得見上京城呢?又罔論上京城裡的......」他看著我,突然頓住。
我實在難言。
他從北齊一遭回來,一點銳氣終於被磨得像玉一樣周潤,愈發看不出心思。偶聞父親與叔父密聊時說這經歷未嘗不是福氣呢,太子庸碌,二皇子滿而不溢,恐怕有大造化。可是這些與我又有什麼幹系呢,我隻盼他淺笑,高興地再喊我一聲姜琇。
於是我說:「周衍,還有人一直等你的。」
容妃娘娘多年來盛寵不斷,除卻她天生美貌外,更有聖上愧疚於送周衍去當質子的緣故。京中貴女圈裡誰不知曉容妃娘娘一直思念兒子,以至於聖上下令移除宮中周衍物品,以避免容妃娘娘睹物思人、常日落淚。
周衍看著琴上落著的殘花,聽著話抬眼看我,彎起唇到底笑了:「是。」
我心稍稍落定,捧起了琴。
「我去練琴了,母親該等急了。」
他起身,替我捻去發間的落花,輕輕「嗯」了聲。
周衍身上的香比梨花的好聞,我有些不自在。
等我踏過長廊走到盡頭時,鬼使神差地回頭望,白衣金冠的青年站在梨花樹下目送我,我竟無端心悸了一下,很快地轉回頭去。
我抱了琴到母親院子裡的時候,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母親和玉夫人都在。桌上有些畫卷還未收起,竟然是清一色的公子畫像。我急急地撇開眼去,羞得滿臉通紅。是了,若是和謝宴戈的婚事沒斷,我現下應該專心縫制嫁衣待嫁了。
母親和玉夫人把我喚到跟前,玉夫人半開玩笑地問我:「阿琇,幼宜辦的春日宴上可有遇見什麼好看的郎君?」
我半是羞惱,卻記起周衍在桃枝下微笑的模樣,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不曾。」
玉夫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母親指了指擱置在桌上的一攏畫卷,因稟避了左右緣故,說得直白:「這些都是我與你姑母一同挑選的好兒郎,你且看看有無中意的。」
說完母親到底不平,冷笑道:「若不是那個謝家那個混賬東西,我們姜家的姑娘又怎麼會平白汙了名聲?他倒好,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垂下眼,翻那些畫卷。
第一幅翻開,正是國公家的次子,樣貌尚可,品行尚可,是既不佔長亦不佔嫡,無法承爵。
第二幅翻開,書香世家柳家的長子,生得倒好,可惜畫下頭的小字寫了,房中居然已有兩房妾室。
我一目目地見過去,卻都是這種以前萬萬夠不到和姜家議親門檻的公子。我不再看,一轉頭發現母親已經紅了眼眶。
我在母親跟前跪下,隻難受地說道:「是阿琇給姜家蒙羞了。」
玉夫人嘆息著搖頭。
母親摸著我頭說:「你心裡何嘗不難受呢?可憐我姜家的女兒出落得如此動人,平白叫人潑上一層墨。」
其實在我十四歲議親的時候也曾有如此光景。
那時玉夫人和母親翻閱著如山卷宗,有意結親的人家甚至親自送來畫卷。母親和玉夫人探尋了半日,母親說:「城西王家嫡長子模樣清俊、家中太平、為人周正,可為良婿。」
玉夫人說:「郡主娘娘的次子慕琇已久,又下場考取了功名,譬如庭前芝蘭,前途不可限量。」
我卻難得說話:「謝家門風清秀,有子淇奧。」
但現下我隻是淺淺地把頭磕在地上。
「親事但由母親做主。」
我走出門的時候,梨花鋪卷了滿地的白,像是冬日裡落的雪,我低頭捻起一片梨花,其實本該是這樣的,聽從父母的命令,從一個門踏進另一個門,再過著大抵一樣的日子。謝宴戈不招惹我,我卻也輕松了許多。
理當如此。
5
變故來得快,皇後召貴女入宮陪賞花,卻獨獨握著我的手誇贊個不停。
我的心頭一沉,面上卻還要笑得不出錯。
皇後是聖上的結發妻子,如今已經四十有餘,不知什麼緣故,竟是老得如同五十歲一般。太子已經二十四五,府上已有正妃,側妃虛待。我心頭冷笑,皇後急著給太子找側妃的傳言竟然是真的。
皇後笑得眼角疊紋,我卻覺得她握著我的手愈發黏膩。
她說要賜一對玉如意給我。我連忙扯起裙擺跪在地上,自稱無德無功,愧不敢受。
皇後眯起眼,十指蔻丹長得出奇,笑裡藏了分涼,卻是帶著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語氣。
「本宮賜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
一對皇後賜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妝第一抬撐臉面的東西。可誰不知我現下議親,誰又不知太子側妃位空懸,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下怕是再歪瓜裂棗的公子也不願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兩下,正準備謝恩。卻聽見有聲音從殿門口傳來。
「你原來在這裡,倒是叫我好找。」
我轉頭望去,金冠雲袖的青年從殿口光亮處走來,朗朗如日月入懷。周衍含笑向皇後行禮,又旁若無人地順手把我牽了起來。
他又轉過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尋了阿琇已久,衍兒要從您這兒借一會兒人了。」
皇後的蔻丹敲在案幾上露了聲響,笑得卻還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著要見,本宮也不卡著人了。」
我見到容妃的時候,才知曉她多年寵愛不衰卻是有道理的,與我站一塊還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綺麗,難怪周衍的模樣生得那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