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競越懷裡揣著肉,給奶和姐吃的肉,他本該是期待著回家把好東西給她們吃,看她們驚喜的樣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有些戀戀不舍,不想回去了。
單薄瘦長的身子背著那偌大的背筐,他忍不住回頭,看向知青點的那小籬笆牆,聽著裡面的歡笑聲和唱歌聲。
他想起了蜜芽兒那白淨的小臉蛋,還有清澈而好奇的大眼睛。
當她看著自己的時候,總有一種打量的意味,好像她對自己充滿了疑惑。
現在的她,在做什麼,又在看什麼,是不是被知青的歌聲吸引,聽得入迷?
蕭競越抿了下薄薄的唇,還是在夜色中邁開步子回家去了。
當蕭競越離開的時候,蜜芽兒確實正在童昭懷裡樂顛顛地觀看著知青們唱歌跳舞。
原來知青們雖然被分的糧食很少很少,甚至連半飽都沒有,而且都是紅薯幹,可他們有親戚在城裡啊,在首都或者在其他城市的親人給他們送來了糧票、錢和糧食。
這個飢荒僅限於附近幾個縣,並不是全國性的,所以他們很容易得到了支援。
也有些家裡已經不行的,比如劉瑞華這種,也向要好的知青來拆借些過日子。畢竟大家同時天涯淪落人,又沒什麼家累,不需要養家糊口,在自己能吃飽的情況下,還是很願意以差不多的價格或者比較低廉的價格賣給同為知青的其他伙伴糧食的——沒成家的人,總是會對伙伴比較大方。
在這種拆借下,知青們好歹不至於太挨餓,不太挨餓的知青,這一天不知怎麼就即興開起了詩歌朗誦還有大合唱,還跳舞了。
童昭抱著蜜芽兒進去的時候,隻見旁邊桌子上放著個收音機,收音機裡正在放《國際歌》,而知青們穿著和社員們一樣的破棉袄,臉上凍得通紅,手上甚至也生了凍瘡,可是他們依然臉上洋溢著笑容,拍著手,跟著收音機裡的聲音一起合唱。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些年輕的知青們像投入戰鬥前的戰士在擦亮自己的刀槍,像八九點鍾初升的太陽般朝氣蓬勃,又仿佛奔跑在原野的怒馬般活力四射。他們也許在忍受著貧窮飢餓,也許夜裡在遭受著凍瘡的痛痒難耐,可是在這個滿天星辰的夜晚,他們依然用嘹亮的歌聲,激情昂揚地高聲唱著“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唱著“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一刻,倚靠在童昭懷中的蜜芽兒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句話。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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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晚上童昭送蜜芽兒回去的時候,時候不早了,童韻好生把童昭責備了一通。
“你也太沒譜了,她才多大,她得早點吃飯早點睡覺!如果不是我這邊實在忙著,我就得去找你了。”
童昭面對自己這姐姐,永遠是嬉皮笑臉,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姐,我知道了,我這不是想讓咱蜜芽兒受點歌聲的燻陶,沒準將來就能當音樂家呢!”
面對童昭的狡辯,童韻是又好笑又好氣:“這還音樂家呢,我看是當瞌睡家!”
“瞌睡?”童昭再次狡辯:“人家蜜芽兒精神得很,蜜芽兒一點不困,姐我給你說,我看咱家蜜芽兒以後是塊料子,她精神頭好得很,一點不困!”
“是嗎,不困?”童韻挑眉,好笑地指了指童昭懷裡的蜜芽兒。
童昭納悶,低頭一看,原本還精神地和自己叨叨叨說個沒完的蜜芽兒,現在竟然趴自己肩膀上呼呼呼了……
這……小孩子咋這樣,說睡就睡?!前一秒不是還在說話嗎?
童韻無奈地從童昭懷裡接過自己閨女:“天不早了,你也睡去吧,別熬夜,別淨瞎折騰事兒!”
童昭嬉皮笑臉,拉長了語調說:“知道了,姐——”
他這一叫姐,童韻倒是心裡泛軟,那叫姐的語調,像是撒嬌,讓她想起了好久之前,他們上學路上,他纏著自己要買棒冰的事兒。
那個時候,他就是愛這麼叫自己啊,撒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都這麼大了,沒個正經時候,還跟小孩似的!”
童韻忍不住笑著斥他,在他眼裡,童昭確實沒個正經樣兒,整天瞎鼓搗,不靠譜,還愛撒嬌愛逗樂。
童昭被他姐童韻當小孩一樣這麼訓著,反而越發故意地吐了吐舌頭:“姐,你越來越像咱媽了!”
童韻聽他提起媽,不免嘆:“咱爸媽不知道現在又去哪裡了!”
上個月得了信,說是這次才在首都安穩地呆了幾個月,又不知道怎麼了,犯了個錯誤,給下放了,再次下放到個偏遠地方。
首都審查,放出來到偏遠地方,回去首都,再放出來,這來回折騰幾圈了。
童韻現在提起父母的事,都開始淡定了。
她覺得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這樣,隻要別像劉瑞華父親那樣定個罪,老人家好好地能吃飽飯,怎麼都行。
反正就是這世道,不能獨善其身,就好歹求個吃飽飯吧。
“得,我不該提,我有罪,提了又讓你提心吊膽的,沒個安生日子。”童昭趕緊設法轉移他姐注意力。
“噗!”童韻當然知道弟弟的心思,不由笑了:“你以後安分些,我就能過安生日子。”
“我安生得很,來,我給你看看我怎麼安生的!”
說著間,童昭從旁邊的軍綠帆布書包裡掏出了用青麻葉包著的雞腿。
雞腿雖然被層層青麻葉包住了,可依然散發出陣陣肉香。
肉香,在這糧食匱乏的年代,是一件奢侈的事。
“哪來的?”童韻忙問:“敢情你帶蜜芽兒出去,這是去吃了?”
“嗯……”童昭把兩個大雞腿塞童韻懷裡;“姐,收著吧。”
童韻接過來,咬了下唇:“你自己也多吃點,肉頂餓。”
童昭點頭:“知道,知道!我已經把整隻雞都吃光了,就給你留下兩個雞腿兒!”
送走了童昭後,童韻放下了蜜芽兒在屋裡,把那雞腿兒藏在了廚房籠布底下,想著明天蒸熟了給幾個小的孩子吃。
再回到屋裡時,隻見蜜芽兒在睡夢中不知道怎麼翻了個身,那小腿兒就“啪”的一下踢到了顧建國胳膊上。
這力道還挺大的,顧建國一愣,待看過去時,隻見蜜芽兒根本忽然不覺,人家翻身後趴在那裡,撅著個肥嘟嘟小胖屁股,將小臉埋在兩個小肥胳膊上,呼呼呼睡得香甜。
“這孩子,沒個睡相!”被打了的顧建國更高興了,不眨眼地欣賞著他閨女那奇特的睡姿,見童韻進屋,他笑著這麼說:“剛才做夢還翻身踢我呢,踢得可有勁了!”
“和童昭一起玩瘋了!”童韻看著女兒那憨態可掬的睡態,一時也是笑了,忍不住這麼說道。
“童昭啊?”顧建國抬頭,笑著說:“他人挺機靈的。”
“機靈啥!”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誇他,她卻覺得,童昭總是沒個正形,讓人操心。
“你不知道?他最近和勝利提出,說是去城裡購置一種化肥,用了那種化肥,咱們莊稼就能長得更好了,產量能提高!”
“化肥?”童韻聽得一愣。
一聽提高產量,童韻都心驚膽戰了,之前折騰那三倍產量種子,可是把人給害苦了,怎麼如今童昭竟然又弄出個提高產量的化肥?
“是。童昭說了,說日本大量用這種化肥,莊稼就長得好,咱們中國不用化肥,莊稼收成才不好。還說現在國家已經進口了一些大型機械設備用來生產化肥,我們也可以買到價格不算貴的化肥了。”
童韻想了想明白了:“我知道了,以前我聽說過有一位候德榜先生,改進了碳酸鈉的制造工藝,還發明了碳酸氫铵,這些都是可以用來提高莊稼產量的。不過這種很貴,咱們這裡怕是也不好買到吧。”
顧建國其實也不太明白,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說道:“童昭的意思是,說是咱們中國引進國外大型化肥機械,開始大量地生產化肥了,說現在價格不那麼貴了,我們可以去買了。”
童韻擰眉想了一會兒:“這聽起來倒是靠譜,童昭怎麼剛才也沒和我說,趕明兒問問他去。”
第55章 光陰大法
七十年代初期, 領導人根據有利的國內條件和國際形勢, 決定從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大規模引進成套的技術設備,利用這些設備, 興建一批大型工業項目, 而在這一批大型工業項目中, 其中有一項對於農村人來說很是重要的決策, 那就是化肥技術設備的引進。
童昭是一個機靈的人,盡管他身處在大北莊生產大隊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卻一直在用半導體收音機收聽著國際和國內最新的新聞消息。
他知道化肥機械設備已經投入使用, 知道化肥在農業耕種中的地位,當然也知道現在這麼低的農產量其實和肥料大有關系。
隻要購置了化肥,就能提高土地的產出, 那麼社員們就可以不再像現在一樣忍飢挨餓了, 貧瘠的土地注定無法滿足人們對糧食的追求, 隻有先進的科技才能改變現在落後的生產方式。
童昭在想明白這些後,起草了一個建議書,交給了陳勝利。
拿到這個建議書的陳勝利是一臉懵的, 他才熬過了一個三倍產量種子, 就又聽說了個化肥提高產量模式。
這衝擊太大, 他有些接受不了。
能不能行行好, 饒了他?
童昭知道他一時半會是不可能接受的,於是拿出了報紙, 那報紙是他特意跑到縣裡買來的, 又拿來了自己抄的筆跡, 那是他平時聽廣播一點點記下來的。
陳勝利捧著那硬皮塑封筆記,看著裡面的種種記錄,毛領導人和周領導人一起決策引進大型機械,大型機械在哪裡哪裡安家落戶,大家機械如何如何生產化肥,這種化肥已經在哪裡哪裡投入使用,取得了什麼效果。
“勝利哥,這種化肥,在日本在美國都用的,他們的大型耕種方式中,這種化肥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國家有九百六十平方公裡的土地,我們的土地遠高於日本那彈丸之地,可是為什麼我們的社員卻在挨餓?”
“為什麼?”陳勝利被說得一愣一愣的。
“因為我們不用這種化肥啊!”童昭拍著桌子感慨。
“可是……可是萬一又上當呢?”陳勝利膽小啊,不敢啊。
這次秋收,產量並不好,社員們現在怕是半飽肚子都艱難了,為了解決社員溫飽問題,現在地裡已經趕緊種紅薯玉米,爭取多收,多收點紅薯玉米的,好能吃飽飯。
他現在甚至不敢去想明年交公糧的事了,不種小麥不出業績,可是種了的話,又怕大家吃不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