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電影已經開始放映了,放映機發出的光束從她們頭頂射過去,在空氣中映出無數細致的灰塵飛舞,那光束落在了屏幕上,就是光彩奪目的電影了。
今晚放的是八一電影制片廠的《智取威虎山》,自打上面的指出來八個藝術樣板戲後,其他電影也不太讓播了,這不今年才把京劇八大樣板戲之一的《智取威虎山》編成了電影,這才讓大家能飽飽眼福。
伴隨著智取威虎山那激昂人心的旋律,童韻和莫暖暖凝視著這個昔日一起下鄉的同伴,隻見她唇邊帶著一點苦笑,微微抿著唇,昂起頭來,望著前方。
她的目光並不是停留在在電影屏幕上的,而是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我覺得柯月這樣……挺好。”她喃喃地這麼說。
放映機裡的光束映照在她寬闊的額頭上,她整個人看著像在沙塵中默立著的一頓雕像。
“也未嘗不可。”童韻過了半晌,終於這麼說道:“不過總是要看好,得找個品性好的好人家,不但要看男人,還得看好婆婆。”
她現在算是明白了,嫁人不是嫁的男人,而是嫁那個家庭。
家庭不好,光看男人,一切都白搭。
以後她家蜜芽兒找對象,怎麼也得考察對方父母品性,家庭不和睦的,缺爹少娘的,父母品行不好的,統統不能要。
“童韻,你婆家這邊認識人多,你看看請他們幫我打聽打聽,有什麼貧農人家,隻要差不多,我都願意,現在我沒什麼挑的,差不多就行,隻要成分好。”
“……好的。”
第40章 “咋不給我牙狗吃花生!”
童韻回想著剛才劉瑞華所說的話,心裡難免震撼不已, 又擔心自己父親的事, 想著總不至於自己父親出事童昭瞞著自己吧?
一時根本不能安心看電影,等到了電影中間穿插口號標語諸如“社會主義鬥爭”什麼的時候, 她才總算抽空把蜜芽兒給劉瑞華抱,自己跑過去找童昭好生盤問了一番。
童昭莫名所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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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我怎麼可能瞞著你這種大事啊,咱爸沒事!”
“對對對, 咱爸好著呢!”
“啊?你說的那是劉瑞華爸爸啊, 劉瑞華爸出事, 可不是咱爸出事, 對對對對!”
“你可千萬別亂想啊,姐, 要是真有事, 我哪能這麼快活安心地在這裡看電影呢, 你說是吧?”
一番解釋, 童昭總算松了口氣, 重新往樹上爬。
電影啊電影, 他的電影,等等他。
旁邊一個面容清秀的女知青抿著嘴兒對他笑:“這是被你姐審了?”
他苦笑連連:“我姐比我媽都嚇人!可得小心著點。”
那女知青噗嗤笑出來, 把個板凳遞給他:“別爬了,你就乖乖地坐這裡吧, 仔細你姐看到了, 又來審你了。”
童昭不啊, 童昭拒絕了那板凳,繼續往樹上爬:“這叫高屋建瓴,你知道不?”
女知青無語了,笑著呸了聲,跑了。
童韻這邊審完了自家弟弟,開始往原地鑽,怎奈人太多了,她擠過這個礙過那個的,怎麼也過不去她原來的位置。就在這個時候,恰見顧老太手裡拿著一個搪瓷缸子,上面蓋著蓋子,正東張西望呢。
她忙過去:“娘,你沒看電影?”
顧老太看了童韻,把那搪瓷缸子遞過去:“我看啥電影,不就個電影嗎,不稀罕那玩意兒。今晚孩子們惦記著電影,都沒怎麼吃飯。我剛煮了點花生,你看看,等下把咱幾個小孩子叫出來,給他們吃。另外你把蜜芽兒抱給我,我在家給她做了點雞蛋羹,抱著她回去喂她吃。”
反正蜜芽兒那麼小的娃兒看不懂電影,還是回去加餐去吧,她還太小,不能吃花生,得吃雞蛋羹。
童韻連忙接過那搪瓷缸子:“好,知道了娘,我過去抱蜜芽兒,你稍等下啊。”
童韻鑽進人群中,老半天才找到原來的地兒,把蜜芽兒從劉瑞華手裡抱走,過去外面給顧老太。
蜜芽兒聽著那意思竟然是讓自己回去,其實老大不樂意了,她雖然小,可是也希望看看熱鬧啊。畢竟這年月啥娛樂活動都沒有,她看個電影也瞧個稀罕。
於是她開始挺著小胖身子踢騰著小腿兒抗議。
可是等得到了奶跟前,她又聽說家裡有雞蛋羹給她吃,頓時嘴巴不受控制的開始流口水。
嗯……雞蛋羹,大電影,雞蛋羹,大電影,到底選哪個呢……好難選啊……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偷偷摸摸地躲在暗處,瞅著這個方向。
這人正是蘇巧紅,她為啥今天來了大北子莊生產大隊呢,這事兒說來可就話長了。
原來自打顧建軍堅決要和蘇巧紅離婚後,雖然兩個人沒領離婚證,可明面上其實這也算是離了。蘇巧紅回到娘家後,她自己還在那裡抹眼淚惦記兩個娃,誰知道娘家那邊已經開始張羅著給她重新找婆家了。
這年頭男光棍多,窮得娶不上媳婦的多得是,更不要說那些娶了媳婦成了鳏夫的,一抓一大把,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嫁罷了。
蘇巧紅娘很快給她張羅了幾個,交到她手裡任憑她選。
“現在都說自由戀愛,自由婚姻,你瞧瞧這幾個,都是好人,我看著很不錯,你自己挑挑喜歡哪個就嫁哪個。”
蘇巧紅開始真以為是啥好人家,結果聽她娘一念叨,這才知道,情況不好。
第一個是今年四十二,至今沒結過婚,頭發都少了一小半,腦門锃光瓦亮可以省煤油了因為晚上不用點燈。
“這個給咱們二十塊錢彩禮,還有十斤糧票!”
第二個是今年三十一歲,喪妻帶兩個孩子,大的七歲是姐姐小的兩歲是弟弟。
“這家日子過得殷實,人家說了,隻要你嫁過去,就給咱家十斤紅糖票,十五塊錢彩禮,還要給咱們送十包掛面!瞧瞧,人家這是看重你啊,要不是看重你,能給咱這麼多東西?”
掛面,那可是好東西,精細糧,這麼好的東西可以給自家大胖孫子吃了!
第三個是今年二十二歲,年輕,比你還小一歲,人家不嫌棄你年紀大,人家說女大三抱金磚。不過這位是個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
“這個啊,別看人家腿腳不好,可不影響走路,人家說了,給咱們二十塊錢彩禮,外加三十六條腿,全都置辦齊活了!你過去後,從此啥都不用幹,隻有享福的份兒!”
蘇巧紅娘一口氣把這仨人堆蘇巧紅面前。
“娘不是那貪財的人兒,就是盼著你這次能嫁個好人家,所以不管他們誰給的彩禮多,誰給的彩禮少,隻要你喜歡,娘都願意!”
——反正隨便哪一個,東西都不少。
自由婚姻,自由婚姻,就是我給你仨,你選一個,這就是自由!
蘇巧紅聽得一愣一愣的,雖說再嫁的女兒行情不太好,可也不至於輪到嫁老人嫁喪妻帶娃的嫁瘸子啊,正經健康沒病沒災年紀相當的光棍沒有嗎?
“那當然不行了!巧紅,你也不想想,你又不是那黃花大閨女,沒病沒災沒喪偶的光混哪可能給你這麼多彩禮,你想,二十塊錢呢!”蘇巧紅嫂子過來幫腔。
“對,二十塊錢呢!咱們有了這錢,就能給寶根寶強買新衣服買精細糧吃!”蘇巧紅弟妹也跟著插話。
蘇巧紅愣了愣,又愣了愣,一句話都沒說。
後來的這幾個月,她幾乎是被逼著各種相親,她娘逼著她趕緊選一個,她找盡了理由推脫,最後終於推到現在。
她也不知道這日子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她心裡還掛念著她的豬毛和牙狗,她心裡還掛念著顧建黨,她希望能回去顧家。
她現在也認清楚了,顧家再怎麼樣對她不好,也是比嫁給瘸子嫁給老男人嫁給鳏夫要好一些的。
可是她一直沒機會過來大北子莊生產大隊,她娘不讓她來,讓她在大隊裡幹活掙工分,她沒辦法,一直脫不開身。她如果執意要來,她娘就能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什麼白養她這個閨女這麼大,一點不知道孝順,她沒法,頓時蔫了,她看不得她娘鬧騰。
她娘從小對她不好,現在對她好了,她舍不得,她害怕,害怕她娘拉下臉來。
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煎熬著,好不容易今天趁著說大北莊生產大隊有電影看,她好生央求半天,這才跟著弟妹嫂子一起過來,隻說是來看電影湊個熱鬧。
她過來後,偷偷地從弟妹嫂子身邊溜走,瞅了老半晌,想找找自己的牙狗和豬毛,誰知道人太多了,根本找不見,她沒法,正打算過去顧家大門口瞧瞧,結果一轉眼,就看到了顧老太和童韻在這裡說話呢。
這裡人太多,電影喇叭裡楊子龍的聲音又太響亮,她聽不清楚顧老太和童韻說的啥,隻隱約聽著是“雞蛋羹,花生”,她知道是些吃食。
再看童韻把懷裡的蜜芽兒給了顧老太,然後接過來一個搪瓷茶缸子往人群裡走去。
她暗暗地看著這一切,心裡隱約琢磨著,估計這意思是說給蜜芽兒吃雞蛋羹,給童韻吃花生?
算起來蜜芽兒十個月,也快一歲了,雞蛋羹估計還沒斷,這倒是沒啥,可是童韻應該已經不喂奶了吧,為啥還要吃花生?
花生那麼好吃,怎麼也得留給孩子們吃吧?
她的豬毛她的牙狗,還都那麼小,沒了娘,還不知道被怎麼虐待呢,顧老太和童韻偷偷摸摸不知道吃了多少好東西!瞧瞧,把這個蜜芽兒喂得那麼白胖,滿生產大隊就沒見過誰家小孩胖成那樣!
可憐了她的豬毛她的牙狗!
蘇巧紅想起自己在娘家的種種酸楚,想起自己幼時的許多事,不免浮想聯翩,最後黯然神傷,抬起手來抹眼淚。
她的豬毛牙狗不知道能不能吃飽飯……
顧老太該不會天天使喚他們幹活吧?
就在這個時候,電影又一次停掉了,開始插播各種口號各種號召,人群中有人不滿起來,小聲嘀咕罵天扯地看個電影也不安生,也有的人趕緊提醒:“不能亂說。”
對方實在是一臉嚴肅,以至於那些嘀咕罵天扯地的立即不敢說啥了。
罷了罷了,有電影看已經應該滿足了,還在乎啥插播口號。
再說了,電影裡的口號和生產大隊長陳勝利的口號仿佛也不是一個味兒,看著也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