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媳婦聽說童韻弟弟也下鄉了,自然是為她高興,當下聽從婆婆吩咐,各自忙活去了。
童韻聽說宰一隻雞,忙阻止婆婆:“娘,可別了,他來就來,家常便飯就是,何必這麼折騰?咱家統共就三隻雞,還等著拾雞蛋呢。”
顧老太太卻不是那吝嗇人:“如今一家可以養三隻雞,等咱吃了這隻,再養個小的就是了。頂多是一段時候沒雞蛋拾,那值得什麼!”
說著間,又吩咐童韻:“你先回屋照料咱蜜芽兒吧,等會兒也好讓舅舅看看咱蜜芽兒。”
童韻本想也去廚房幫忙,誰知道蜜芽兒卻在此時嚎了幾聲,她知道這是餓了要吃奶,當下忙回去喂奶了。
顧老太太這邊又過去裡屋,翻箱倒櫃的,終於找出來一瓶茅臺酒。那酒還是年初童韻結婚時買的,後來怕被人眼饞,再說一瓶也不夠分的,沒敢喝,就藏起來了。
酒票是縣城裡大兒子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瓶酒花了八塊錢。
童韻不知道自己婆婆竟然藏了個茅臺酒還去翻出來了,她摟著蜜芽兒,看著她那粉嫩的小臉兒,想著自家弟弟年少時的種種,又想起幾年的別離,自己沒法在父母跟前盡孝,真是酸甜苦辣諸般滋味上心頭。
前幾個月父親被調查,不知道提心吊膽多少,如今總算是風波過去了,可怎麼弟弟又被下放到農村了呢?
正想著,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還有陳勝利歡快的笑聲:“嬸,給你帶來了。”
童韻聽得手竟然一抖,連忙掐斷了奶,掩好衣服,抱著自家蜜芽兒奔出屋去。
一出門,卻見大門處挺拔高瘦的青年,十八九歲年紀,穿著一身藍色中山裝,裡面帶著白色的假領子,理著平頭,英姿勃發地站在那裡。樣貌自然還是四年前的模樣,隻不過比當初看著成熟了,長大了,不是少年,是個青年了。
童昭猛地見到個婦人頭上戴著藍色包巾,懷裡抱著個孩子從西屋走出來,開始時還一愣,後來認出,那就是自己四年沒見的姐姐。
分離時,姐姐還是個高中生,不曾想四年時間,姐姐已經嫁人了,還有孩子了,含著恬淡溫和的笑望著自己。
童昭眼中開始泛潮,鼻子裡一酸,幾步上前,想伸手抱住姐姐,不過到底是克制住,哽咽地叫了聲:“姐!”
童韻卻是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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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麼也來了?不是說一家隻要下鄉一個就好?”
四年的時間,她早習慣了農村遠不如城裡的環境,也安心踏實地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了,可是這並不是意味著,她希望自己的弟弟也過來。
童昭看姐姐哭,眼淚也有些關不住,哽咽著道:“咱爸爸前段被調查,差點出事,幸好有個以前的老領導知道了,幫他說話,算是保住了。可是咱爸爸說,咱爸爸說——”
陳勝利到底是見識多,知道這話不宜在院子裡說,忙招呼說:“咱這姐弟多年不見了,先進屋,進屋慢慢說。”
顧老太太也反應過來,連忙招呼著進屋了。
童昭從包裡掏出來一盒點心匣子,紅色花紋的硬盒子,裡面裝的是北京有名的京八樣。
“伯母,這是我父母特意交代要給您老帶來的。”
顧老太太拿過來,稀罕得很:“這可是太破費了,虧你父母還特意惦記著我這裡!”
當下自是歡喜不盡,她見識多,知道這京八樣在北京城也是限量供應的,隻有高級幹部才能拿供應券買到,哪是尋常老百姓家能夠得著的!
正說著,顧家的幾個兄弟也都陸續下了工,進來,見到了童昭,自是吃驚不下,又都分別解釋了,大家這才知道童韻的弟弟竟然也來村子裡了。
顧家幾個媳婦還在廚房忙乎,顧老太太看他們姐弟有話說,便先讓童昭去童韻屋裡,讓他們好好團聚團聚。
童昭坐在炕邊上,這才一五一十地說起自己父親的事。
原來童興華雖然在上次的調查中逃過一劫,可是他自然知道,如今外面鬧騰,風雨飄搖,他這個醫生根本是做不長久的,身邊出事的越來越多了,他怎麼可能一直這麼慶幸能夠幸免。
於是他就向上級提出,領導人在前幾年就曾經批評衛生部,說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好了,這之後,醫療人員和設備開始下鄉。可是如今看來,下鄉人員還是缺少更專業的醫療人員,於是他童興華,作為首都醫院的專家級人物,他想主動下鄉,下到最貧苦的地區去救死扶傷。
“咱爸爸被下放到X省耀縣了,據說那裡貧窮落後,爸爸正好能發揮所長。”
童韻聽得不對勁,心想貧窮落後的地方,必然缺少醫療設備,西醫和中醫可不同,沒有醫療設備,一個光杆大夫,怎麼發揮所長?不過她很快想明白了。
父親定然是看出現在的局勢很不好,自己留在北京怕是早晚受連累,到時候非但不能治病救人怕是連自己姓名也搭進去,幹脆逃避到了落後地區。
越是貧窮落後的地區,越可能比較太平。
“這樣也好,隻是太過貧苦落後,也怕咱爸媽他們受委屈。”童韻操心多。
“這也是沒辦法了,咱爸媽他們說了,先躲過去,哪怕窮點,好歹能過個安生日子,等過幾年看看如果可以,再想辦法回來。咱爸媽還說,讓我也下鄉,別在城裡了。所以我就來投奔你了。”
“你過來這裡也好,咱們好歹有個照應。”
“對了,咱爸媽他們還說了——”童昭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艱難地說:“他們說,萬一他們那邊再出什麼事,就要和你脫離父女關系。”
“什麼?”童韻微驚,脫離父女關系?
“是。”童昭語氣有些沉重:“他們脫離父女關系的聲明信都寫好了,交給了一位朋友,一旦再有點風吹草動,就讓朋友把那信登報聲明。他們海說,你是女孩,嫁人了,到時候真有什麼,這關系也好撇清一些。”
童韻聽著這番話,心裡不免沉重,她忽然回想起當年自己下鄉前,父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是不是從那時候,父母就已經感覺到了風雨欲來山滿樓的氣氛,所以讓自己下鄉,遠離那是非之地,甚至這幾年,都沒過來看望自己?
“爸媽他們還說了什麼?”
“沒了。”童昭抹了一把臉:“爸媽讓我帶了一堆東西過來。”
說著間,童昭打開帶有紅五角星的軍綠色背包,一件件往外拿。
三袋大白兔奶糖,一罐子麥乳精,八個紅糖月餅,兩大包動物餅幹,三袋子雞蛋糕,除此還有四袋子紅旗牌奶粉。
童韻看到這些東西,知道這年月父母得這些更不容易,怕都是一點點攢下來特意讓弟弟拿來送給自己的。
別的不說,隻說這奶粉,得來不易。
這年月奶粉貴不貴的先不說,根本一般人是買不到的。隻有局以上幹部才能每月發個“優待券”,可以用這券買點拜堂茶葉煙還有奶粉。普通老百姓要想買奶粉,必須要出生證明,還要想法證明媽媽的奶水不足,這樣才能憑著票買到奶粉。
關鍵是像這樣的紅旗奶粉,一袋子500g,就是三塊多,小嬰兒吃不了幾天,誰家舍得吃啊,還不是幹脆喝小米湯了。
童韻看著那一堆東西,萬千感慨上心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
父母這才剛剛被調查完,得是費了多大的心,給自己弄來這些東西?他們就要去貧苦山區了,可帶了什麼好補樣品?
童昭低頭望了眼童韻懷裡抱著的娃兒,又從軍綠帆布包裡掏出一個東西。
“姐,還有這個,是振東哥哥託我給你帶來的。”
童韻聽到“振東哥哥”這兩個,眸光微震,低頭看過去。
第16章
振東哥哥, 是陸振東,算是童韻的青梅竹馬。
陸家是老紅軍家庭,不過陸振東的爺爺當時得了大病,多虧了童韻父親才得以康復,後來兩家人一直有來往,恰巧住得又不算太遠,便一直來往頻繁。
陸振東比童韻大兩歲,從小長得模樣好, 學習好, 人聰明也機靈, 辦事能力各方面, 反正沒有不好的。他和童韻關系最要好,每每出去做什麼都要帶著這麼個小妹妹, 有什麼好吃的也都會留給童韻。
後來他十八歲那年,出去當兵了,那個時候童韻十五歲。
臨走前, 他讓童韻記得等著他。
隻可惜, 童韻等了一年就下鄉了,下鄉後沒幾年就嫁給了顧建國, 扎根在了農村。
如今童韻聽得這早已經消逝在生活中太久的“振東哥哥”四個字,下意識看過去,隻見童昭拿出來的是一本書, 和一個手表。
那本書是《鋼鐵是怎麼煉成的》, 手表是梅花牌手表。
童韻拿過來那本《鋼鐵是怎麼煉成的》, 抬手輕輕地撫過上面保爾保爾·柯察金的黑白畫像,之後翻開來,便看到了上面曾經熟悉的字跡,是用蘇聯語寫的。
“哪怕生活無法忍受也要堅持下去,這樣的生活才有可能變得有價值”。
這本書當初還是陸振東介紹給她的,後來兩個人曾經一起讀過。
那個時候他們學校裡還是學的蘇聯語。
她放開那本書,又拿起來手表,手表是嶄新的,梅花牌,瑞士進口,這種表是需要工業票才能買到的,就算有票,也要將近二百塊錢。
童韻看了一會兒,將書和手表都遞到了弟弟手裡。
“你拿著,等有機會,還給他吧。這本書,本來就是他的,我不需要。至於這手表,太貴重了,我更是受之有愧。”
無論是書還是手表,都是男女情人之間饋贈最合適了,她已經是嫁人生子的人,顯然不適合接受這樣的禮物。
況且手表實在是太貴了。
童昭見到這情景,嘆了口氣。
不過是四年的時間,這個世界卻改變了很多很多,有些事其實再也不會回到以前了。
“姐,振東哥哥說了,他說你可能不會要的。他還說,你如果不要,那就扔了吧,他已經離開首都去新疆部隊上去了,就算退回去,他也收不到了。他還說,讓我也不要拿回去,你看著辦吧。”
“去新疆?”
童昭想起這個,咬了咬下嘴唇:“是,姐,他自己申請去新疆了,他說他可能不會回來了。這些東西你留下,就當是他這個當哥哥的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吧。”
童韻聽了皺眉:“童昭,我已經結婚有孩子了,你給我帶來這個不是添麻煩嗎?”
童昭無奈:“姐,你看著辦吧,這東西你就算讓我帶走,我也不知道送哪兒去,還真能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