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帝神色動容、惆悵、感慨萬千,良久才嘆了口氣,道:“諸位大人都是大梁的中流砥柱,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其實以前諸位大人讓朕立太子的話,朕不是沒聽進去,隻是朕不知如何抉擇,朕不舍、不忍,總想尋得兩全之法,勿要讓朕的兒子經歷嘉成年間的奪嫡之慘烈。”
這是太和帝自繼位以來,第一次在人前談論當年諸王奪嫡之事。
“朕經歷過,才懂得這也是最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時刻。朕總想著朕的兒子也許不會,總是抱著僥幸心,可隨著時間過去,朕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奢望,皇子成年,即使是他不動心思,總有無數人在背後推著他往前。”
說到這裡時,太和帝往下面掃視了一圈。
問心無愧之人自是穩如泰山,那些問心有愧之人,免不得又往下低了低頭。
“其實也是朕想岔了!”太和帝長出一口氣道,“此事越拖隻會越亂,不光宮裡亂,朝堂上也亂,所以朕才想來修正朕之前犯下的錯誤,朕為何先立太子又打算禪位,你們都是朝中老臣,輔佐朕多年,應該懂朕的意思才是。”
太子終究是太子,隻要他一天沒登基,他就是太子。隻要沒登基,就還有斡旋的餘地,例如把這個太子弄死,或者讓太子失寵、失德,總之把太子弄下去後,大家自然又回到同一起點,再次競爭。
那太和帝立這個太子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立太子還不能讓你們死心,那直接傳位如何?徹底絕了你們的心思。
畢竟大梁遵循嫡長制度,隻要太子登基,哪怕他哪天死了,皇位也隻會是他的兒子繼承,而不會是兄弟。
太和帝的話令人深思,見大多數人都沉默著,即使有人有異議,也不敢在此時出聲。
“你們都退下吧,朕說的話你們都好好想想。”
一眾大臣魚貫退出大殿,臨走前望了望太和帝沉著的臉龐,心想這次陛下是動真格的了。
.
就是讓他們以為在動真格。
時間倒回一個多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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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對無雙說,他會去問問太和帝有關安王之事,並不是嘴上說說而已,而是真去了。
到時,太和帝正在用膳。
見魏王來了,就留他一同用膳。
這是多年來,父子二人第一次在如此氛圍下相處。太和帝也看出魏王找自己是有事,便讓一旁服侍的人都下去了。
食不言寢不語,用膳時二人都沒有說話。
太和帝用膳歷來節儉,無需擺滿一桌,無需多昂貴難得的食材,隻是普普通通六個熱菜,兩個涼菜,一個湯鍋。
聽著似乎不少,但對一個坐擁天下的皇帝來說,算得上是節儉了。而且太和帝一個人用膳時,從不用大盤大碗,每碟菜的菜量不過是普通的一半,如此一來,既不顯寡淡,又避免鋪張浪費。
這個習性曾被很多宮妃效仿,魏王似乎也並不陌生他這種用膳的方式,與太和帝一樣,面前放著一碗粳米飯,默默地吃著。
其實若是無雙在就能發現,魏王用膳的姿勢和太和帝簡直一樣,宛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也似。
吃罷了飯,放下筷子。
若在平時,會有內侍適時為太和帝遞上擦嘴的帕子,可現在人都被遣下去了,太和帝抬起了手才想起來。
正想收回,手邊被人遞了一塊帕子,正是魏王遞過來的。
太和帝接過來,擦了擦嘴,放下道:“找朕有什麼事?”
魏王又回到他側面去坐下,道:“兒臣想向父皇打聽一些安王的事。”
“為何會打聽安王?”
顯然比起無雙,魏王要缜密的多,腦子也要夠用的多。無雙沒辦法避開自己重活去說清楚這些事,但魏王可以。
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查晉王,查出了些端倪,這些端倪似乎與安王與胡太妃有些牽扯。他說了那個教晉王識字讀書的老太監,又說了那個打從晉王出生就照顧他的老嬤嬤。
……
所以說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
看似魏王言語莽撞,上來就直奔主題,但他說起主要內容時,卻隻是輕描淡寫幾句。
說話的最高境界不是舌辯群雄,而是怎麼用簡簡單單一兩句話,勾動對方的心思,讓對方幫你補足你想知道的事,又或是用一兩句話就扎中對方內心深處最忌諱人知曉的存在。
太和帝為何厭惡晉王?
不光是因為那次的事造成了他和宸妃的隔閡,也是因為那個宮女的出現戳破一直以來他和宸妃之間的假象。
宸妃自打進宮後,一直受他專寵,他花了很多時間才擒獲她的芳心,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皇後還有其他妃嫔,宸妃也似乎忘了他是個帝王。
可醉酒誤認臨幸了宮女一事,卻毀掉了這一切。
宸妃是個真誠而感情熱烈的女子,敢愛敢恨,她生氣了就是生氣了,吃醋了就是吃醋了,從不在人前遮掩。
太和帝何曾見過這般女子,一直以來女子出現在太和帝面前,都是恭順婉約的,都是不嫉不妒,可她卻明晃晃告訴他,她吃醋了,她不希望他有別的女人。
兩人因此大吵一架,雖事後誤會冰釋,卻也留下了隱患和裂痕。
兩個初識情為何物的人學著相互退讓,彼此包容,太和帝身為皇帝,無法專寵於她,但他盡力給她最好的。她知曉他是皇帝,在以後的歲月裡也慢慢學會容忍,學會視而不見。
可隱患還在傷口也還在,兩人因為一個宮女鬧別扭的事,怎可能瞞過其他宮妃,於是專門針對宸妃的手段接踵而來。
一兩句挑唆的話,一兩個小舉動,一個小小的局,就足以讓身處異鄉表面剛烈實則內心敏感的她一次次心傷。
這些傷一點點累積在她看似明媚的笑顏之下,宸妃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正常,越來越暴躁易怒,情緒波動越來越大,漸漸宮裡有了宸妃瘋癲之說。
扯得有些遠了。
但這恰恰是太和帝為何厭惡晉王,十多年都不招他回宮的主要原因。宸妃瘋了後,他每次去探望她,都會想起那個宮女,自然就遷怒了晉王。
還有一個讓他一直如噎在喉的原因是,那次表面上似乎是他酒醉認錯人,才臨幸了那宮女,但其實是他被下了藥。
事後太和帝查過,什麼也沒查到,似乎那藥就是憑空而來,這藥也不是那宮女所下,她也隻是巧合下出現,被他認錯強要了。
如此的窩火憋屈!
……
這件事少有人知,卻是藏在太和帝內心深處的一根刺。
也所以魏王隻是簡短幾句話,就讓太和帝想了很多。
“你懷疑晉王來歷,覺得是和安王有關?”
太和帝說得還算含蓄,若是不含蓄的,大概就是你懷疑晉王不是朕的種,是安王的種?
“若是無關,為何兩個和安王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宮人,竟會同去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嬰孩?一個可以說是巧合,兩個還能算是巧合?”
即使不說這些巧合,晉王剛回宮時的表現,也驚詫了許多人,這其中也包含了太和帝。
大概就是你覺得他平平無奇,誰知他讓你一再詫異。
一次詫異兩次詫異……當年晉王回宮後,為了站穩腳跟,可是在人前展現出不同一般的天資,讓人們都感嘆奕皇子竟如此聰慧過人,
尤其是那些文臣。
晉王為何身邊能聚集一群文臣,對他推崇至極?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從晉王十多歲就對他十分推崇的,晉王的才名也是從此時就打下的。
可此事若是細想,就會讓人有一種突兀之感,一個行宮的老太監何德何能能教出這樣的神童?
太和帝生為皇帝,坐擁遼闊江山,見過聽說過很多所謂的神童,這些神童從不會出身普通農戶家,多是望族世家名門之後,多是在極少時,就有家中長輩作為引導,為其啟蒙,聽、讀、看的多,才能小小年紀就能吟詩作賦,通背四書五經。
一個隻在內書堂學過幾個字的老太監,絕不可能把幼年時的晉王教成那樣,不過當時晉王也給出理由,說他會讀書識字後,就經常往行宮的藏書閣裡跑。
這些事當時不顯,但也說了,凡事經不起猜疑經不起細想,一旦細想就會覺得處處都是疑點。
“還有武定侯。若兒臣了解無誤,當年武定侯和安王的關系極好,安王死時,武定侯大慟,還病了一陣子。”
太和帝失態一動,手旁的筷子被撞落了。
聽見聲響,馮喜忙快步走了進來,“殿下……”
太和帝站起來道:“把這些撤了。朕和魏王去書房說話,不用讓人跟過來。”
……
所以說,有些事是經不起細想的。
太和帝當年用武定侯,何嘗不是因為武定侯和安王關系極好,有安王給他作保。
當年初登基的他,帝位尚未坐穩,卻外有西境之禍,內還有諸王遺留的黨羽為他添堵生難,他苦於手中無放心武將可用,正發愁時,安王為他薦了武定侯。
可以這麼說,武定侯就是這麼才崛起的,後來更一舉成了太和帝的心腹,並提督了五軍營。
一去這麼多年過去,太和帝以為武定侯是把女兒嫁給晉王後,才慢慢生了異心。如今看來,倒是他想錯了,也許人家一開始就存著異心?
太和帝甚至想到當年武定侯要把女兒嫁給晉王時的情形。
當時武定侯來找他,說女兒不懂事,對晉王一見傾心,他才厚著臉皮來找陛下,太和帝當時並未多想,還當是小女兒家的事。
“你怎會查到安王頭上?”太和帝有些艱澀道,“難道是……”
其實魏王今日直接來找太和帝說這些,並不明智。
所謂天家無父子,並不是說說而已,父疑子,子疑父,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通過晉王之事就能看出太和帝對親兒子們的態度,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更像君臣。
可之前也說了,連馮喜都低估了魏王和太和帝的相處模式,這種模式其實並不是魏王所為,恰恰是紀昜的意見。
當初回京的第一日見到太和帝後,紀昜就與魏王說,你這麼跟他相處不成,你應該怎麼怎麼做。
實際上紀昜教的沒錯,兒子對父親就應該是有什麼就說什麼,雖然被魏王執行時打了些折,但也讓太和帝宛如重回到魏王幼年時期,那個兒子還跟父皇很親密無間的時候。
“那次有人在慈寧宮動手腳,兒子就猜疑上了。當日兒子把王妃託付於太後,就是斷定後宮無人敢在慈寧宮下手,誰知卻被狠狠地打臉。但這恰恰也透露出一種訊息,動手之人乃狂悖之輩,不然何至於膽大包天,還敢明著栽贓陷害給常明惠?
“明知常明惠乃太後逆鱗,還敢如此動手,說明她從沒有把太後放進眼裡,她也並不在意事發後,太後會不會震怒,會不會查到自己身上,顯然這不是後宮嫔妃所為。既然不是後宮嫔妃,他們幾人不借用後宮嫔妃之手,不可能把手伸到慈寧宮,所以……”
所以魏王猜到局外人的身上。
當然這是太和帝順著話想的,他還在想,既然是局外人,又能如此輕易在太後宮裡動手,必然是經常出入慈寧宮,並對慈寧宮十分了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