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小洞,能隱隱看到屋裡的情形。
屋裡站了一個人,正是趙媽媽。
從無雙這個位置,隻能看見趙媽媽面帶笑容地側著身,面對著床榻的位置。
“您老也是不容易,熬了這麼多年,大抵也是放心不下三姑娘。可您瞧瞧,三姑娘在老夫人和侯爺的悉心照料下,過得不比府裡其他姑娘差,其他姑娘有的,三姑娘有,其他姑娘沒有的,三姑娘也有,無災無難養到這麼大,眼見就快要成親嫁人了。”
沒有人說話,從無雙這個位置也看不到床榻上的情形,自然也看不見太姨娘是什麼表情。
見太姨娘不理自己,可到底牽扯了讓她一直掛心的無雙,她表情難免有些不平靜,趙媽媽笑了笑,又道:“您老也不要有什麼不忿的地方,想當初您身為妾,卻以妾壓妻,壓了咱們老夫人這麼多年,後來大爺戰死沙場,給您撐腰的老侯爺也走了,老夫人總算是翻了身。
“即是有這些舊怨在,三姑娘被人從邊關送回來後,老夫人也沒苛待過她,不還是把她當親孫女養著?您說要一年見三姑娘一次,府裡也記得回回把人送來,是三姑娘她不親你,這事可怨不到別人頭上,太姨娘您說是不是?”
第8章
如果說之前太姨娘還能忍住,可提到無雙不親自己,太姨娘終於忍不住了。
“那孩子命不好,小小年紀沒了爹娘,還沒記事就被齊佩養在身邊,從小被你們這些人教著慫恿著,自然不會親我這個親祖母。”
太姨娘聲音暗啞且低弱,但這話卻相當打人臉,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了,因為‘這些人’裡面自然也包括趙媽媽,所以趙媽媽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當即變了聲調,皮笑肉不笑道:“太姨娘你可不能這麼說,當初不告訴三姑娘的身份,是她那時候還小,從邊關回來又生了那麼一場大病,太醫說怕她再記起事來,受到什麼刺激,才會隱瞞她的身份,這事當初您是同意的,怎麼這時候反倒不滿了?”
“我當時那是顧慮著孩子……”
“再說了,等三姑娘大了些,不是告訴了她您的身份,她不親您,這事可怨不到我們這些下人身上。”趙媽媽並不給太姨娘機會,巧舌如簧道。
太姨娘心知跟趙媽媽說不清楚,因為這些人就隻會巧言令色,遂打斷她道:“行了,你不用再說,齊佩的手段我清楚,我隻希望她不要忘了當年答應我的事。”
趙媽媽忙道:“您明白就行,還望您也不要忘了您當年答應老夫人的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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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姨娘閉上眼睛,沒有說話,明顯不願再和趙媽媽交談。
這就讓趙媽媽有些急了。
她想了想,堆起笑臉道:“您看您,又何必生這種無謂的氣,您既叫了府裡的人來,就說明您心裡還是有酌量的,那些東西本就是侯府的,隻是當年老侯爺臨終前把那些東西給了您傍身,如今您把東西還回來,也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太姨娘掀了掀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怎不知我二房的家財,何時竟成了侯府的東西了?府裡可是早就分家了,有分家的文書在,分家不分居,官府裡備過案。怎麼,堂堂的長陽侯,還看中我們庶房的東西了?”
趙媽媽幹幹一笑:“您老又何必這麼說,到底都姓郿,俗話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
“行了,你不用再說這些廢話,有用的時候,我兒的戰功就是侯府的戰功,我兒的家產就是侯府的家產,等沒用的時候,我兒成了卑賤庶子,我孫女成了寄人籬下的庶女。”
太姨娘連連冷笑:“一口一句府裡姑娘有的,我無雙也有,但是你們可別忘了,這些年來我無雙吃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件衣,都是我們二房自己養的,我每年讓人往府裡的送五千兩銀子供我無雙吃穿,五千兩夠養幾個侯府姑娘了?!”
趙媽媽沒想到自己隻是想提醒一句,竟會惹來太姨娘如此過激的反應,太姨娘這一番話,更是說得她額冒冷汗,頗有些站不住的感覺。
她這會兒也笑不出了,道:“太姨娘,您又何必說這些話,這些事可不是我這個下人能置喙的,是當初您和老夫人的約定,而且我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侯府,也是為了三姑娘。”
趙媽媽心知還是要哄著太姨娘,早點把東西拿到手,自己的差事才能成,遂循循善誘道:“這三姑娘馬上也快要出嫁了,夫家可是皇家,府裡的情況您是知道的,若三姑娘出嫁時陪嫁少了,府裡會不會丟臉面且不提,三姑娘也會受委屈。您好好想想,我們就算敢糊弄你,難道還敢糊弄皇家不成?三姑娘若是出息了,受益的可不光她自己,還有侯府,所以對婚事上,府裡是絕對不敢馬虎的。”
她在暗示太姨娘,哪怕是為了侯府的前程,府裡也不會虧待無雙。
隻可惜太姨娘還是不理她。
她隻能無奈又道:“您好好想想,想通了,想透徹了,看我說得對不對。您老有病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明天再來,希望到時候您能想明白。”
……
趙媽媽離開了。
太姨娘閉目躺在那裡,看似隻是呼吸粗重了些,心裡卻焦灼得厲害。
她該怎麼辦?
她熬了這麼多年,早已油盡燈枯,可如今無雙還沒出嫁,她還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如果現在就走了,去了地下怎能合眼?怎麼和她那英年早逝的兒交代?
難道真要如了那齊佩所想?
可若是她不信守承諾,她的無雙……
齊佩應該不敢的,她太了解齊佩了,什麼都沒有他兒子那個爵位來得重要,她分得清輕重。
其實這樣也好,那人娶了無雙,應該不會委屈了她,齊佩拿了那些東西,就算貪上一部分,也總要給無雙留一些……
太姨娘聽到了門響。
她以為是侍候她的那個婆子來了,卻聽到不止一個腳步聲,她下意識睜開眼睛,就看見她的無雙淚流滿面地站在她的床前。
“祖母!”
……
前世,無雙從沒有叫過太姨娘一聲祖母。
她每次來,身邊都有無數下人圍著,所以她都是按照規矩叫的太姨娘。後來太姨娘過世,她也慢慢一年比一年大,每次回憶起太姨娘,心裡是將她當做祖母的,可那時也沒了叫‘祖母’的機會。
這一聲‘祖母’醞釀了兩世,終於在這一刻宣之出口,她撲在太姨娘的身前,哭得泣不成聲。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隻是下意識就這麼哭,似乎將兩世來的所有委屈所有憋屈都一並哭了出來。
“我的兒啊,你別哭,你這是要把祖母的心哭碎……”太姨娘在梅芳的攙扶下坐了起來,抱著無雙,自己也忍不住老淚橫流。
“對不起,祖母。”
“別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麼對不起祖母,相反是祖母對不起你,你爹隻留了你,祖母卻護不住,隻能任我兒在那府裡受盡委屈。”
太姨娘何等老辣的眼光,雖然每次孫女來都很正常,就是話少沉默,然後就是穿得有些暗沉,不像個稚嫩的少女。
可這些從明面上來看並不過格,每次莊子上給府裡送東西,她也有讓人打聽,三姑娘在府裡很受寵,就是性格膽小寡言。
所以她即使清楚中間有些龃龉,也隻能如此。
說白了,她能讓齊佩有所忌憚,是齊佩對她有所求,畢竟她也怕真把齊佩逼急了,到時候傷到孫女。
有時候太姨娘也想,就這樣吧,齊佩再是貪婪,總要顧忌人言,等她死了,齊佩沒有可以恨的人,總不至於還去恨個孩子。
孩子膽小懦弱就膽小懦弱吧,各人有各人的福氣,說不定膽小也是福氣,不爭不搶就不招人眼,才能安穩。
太姨娘想了太多太多,這些東西在她內心糾纏,似乎怎麼想都不保險,怎麼想都不能讓她放下心。她心焦似被火炙,卻無能為力,隻能拖著苟延殘喘的破舊身軀,一日日的熬,一直到熬不下去,才叫了侯府的人來。
卻萬萬沒想到孫女竟會在這時出現在自己面前。
太姨娘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傷,一時間可謂五味雜全。而無雙哭了一陣,也意識到再哭會惹來太姨娘傷心,隻能強逼著自己停下來。
“祖母,方才我在外面聽見趙媽媽說的那些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姨娘嘆了一口氣。
其實她從沒有想過對孫女隱瞞任何事情,隻是人在別人手裡,她鞭長莫及,以前無雙又不親自己,每次來旁邊都圍著很多下人,沒機會把這些告訴孫女罷了。
“當年齊佩利用家世,強行要嫁給你祖父,你曾祖母考慮到長陽侯這個爵位到你祖父這一代就要結束,就想給侯府搏條出路,也是想給你祖父未來找個依仗,就同意了這門婚事。
“當時我父母雙亡,寄居在侯府裡,也算是寄人籬下,本想等日後與你祖父成了親,也算名正言順了,誰曾想出了這樣的事……”
“……你曾祖母哭著求我,我其實還要叫她一聲姨母,我與你祖父的婚約當年是因她所訂,如今又是她要作廢,我也心知這事是強求不得了,就想婚約作廢就作廢吧,便讓你曾祖母隨便幫我找門親事,等我出嫁後,既斷了自己的心思,也斷了你祖父的心思,誰知你祖父卻堅持不放我走,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最後就成了她做妻,我做妾。”
說到老長陽侯時,太姨娘臉上不自覺帶了些笑容,顯然兩人當初的感情是極好的。
“就這樣,你爹慢慢大了,他不像齊佩養的那個兒子,是個不中用的,也心知我在這家裡受了無數委屈,便發下宏願定要掙個出身,讓自己出人頭地,也為我爭口氣。他習武練功苦讀兵書,小時候吃了無數苦,後來這些都成了他本事……
“他去了邊關,想建功立業……後來果然立下不少功勞,甚至在聖上那裡都有了名字……
“他雖是庶子,卻也是長子,聖上賞識他,你祖父也看重他,你祖父曾私下跟我說,就照著你爹這勢頭,咱家爵位肯定能延續,陛下也看重有能力的勳爵之後,之所以待勳貴嚴苛,俱是不想讓那些勳貴子弟隻知仗著祖宗的萌蔭過日子,隻要能為朝廷建功立業,有這個心性和勢頭,聖上還是願意給機會的。就這樣,你爹雖不是嫡子,卻也形同世子無疑了。
“齊佩本就恨我們母子二人,如此一來,自然更是加深她的恨意,可她也無能為力,其實你爹當年說得對,與其跟這些人圈在這個府裡鬥,不如走出去讓自己走得更高,讓他們恨都無處著落。你爹也是這麼做的,後來你爹娶了你娘,又生了你……”
說到這裡時,太姨娘的情緒已經開始不穩定了。
無雙忙讓她停下,歇一歇喘一口氣,等太姨娘緩過來,她的聲音越發低弱了,卻還在訴說著。
“誰都沒想到事情會發生的那麼突然,你爹戰死的消息傳來,你祖父受不住這個噩耗,當時就倒下了,大夫說是風症①,你祖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連說話都困難,隻熬了不到兩日,就撒手而去。
“我在幾日之間,喪子喪媳又喪夫,若不是還有一個你,真想跟著去。而咱家的這一場災難,卻成了齊佩的機會,聖上顧念你爹立有大功,你祖父又在這時候沒了,便將長陽侯的爵位延了一世,這爵位自然也就落在齊佩兒子的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①本來寫的是卒中,但總有人說這個說法太現代,其實卒中的說法很早以前就有了。用來區別風症的說法,因為古代的風症太多了,有內風外風熱風頭風各種風。這裡的風症指的是腦卒中引發的死亡。
第9章
自己的災難,成了旁人的機會。
若問太姨娘恨不恨,自然是恨的,隻是當時那種情況,完全沒給太姨娘去細想這些的機會。
兒子兒媳死了,丈夫也撒手而去,別人承了爵,首當其衝就是她這個礙眼的老東西。
若隻有她一個人也就罷,她權當去一家團圓,可她兒子兒媳還給她留了個孫女,成了她想死都不能死的羈絆。
一想到當年,太姨娘老眼中也泛起淚花。
“你那時剛被從邊關送回來,病得很嚴重,請了很多大夫來,都沒能治好你,最後還是從宮裡請了太醫,你的病情才有所好轉,卻也忘了以前的事,而當時我要避居去莊子上,沒辦法帶走你。
“齊佩堅持要將你留在侯府中,說你既是侯府血脈,沒道理流落在外,其實她是顧忌這個爵位是因爹而延續,怕落人口柄,所以她不可能讓你跟我一起走。
“我左思右想,想有這一層關系在,他們應該不敢對你下手,比跟著我去外面要安全,不如我在外周旋,你留在侯府,留在眾人眼皮底下,總能保得你安穩長大。”
無雙沒想到還有這些事情。
前世,她想不通郿無暇一家人為何在她身上下如此多的功夫。
說是為了她的婚約,可當時那婚約誰都不敢當真,魏王派人給長陽侯府傳話,是她及笄的時候,可這些針對她的手腳,卻是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了。
讓她以為自己親生女,對二叔一家人產生孺慕之情,等她再大一些,找來了秦師傅,對她進行教化,把她養得謙卑、懦弱、膽小,還讓利用她身邊的人,對她耳濡目染,讓她和親祖母離心離德。
前世無雙隻見了太姨娘一面,自然不知道這一切,萬萬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多的糾葛和陰私。
“侯府外表光鮮,實則內裡早已入不敷出,你曾祖母也不容易,你曾祖父是個浪蕩子,幾乎敗光了所有家產,所以從你曾祖母那一輩侯府就外強中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