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美人固然是國色天香,讓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可我也知道皇帝一向滅情絕欲,決不會為了一時之快而傷了與駱王的情誼。
第二天,蕭美人變成了明婕妤。
我偷偷去見駱王的時候,他正把手裡的一把寶劍舞得寒光冽冽。
我知駱王必然已經聽說了蕭美人侍寢後被晉封明婕妤的消息,心裡一定戚然悲苦,他卻隻照例詢問了我明婕妤是否一切安好,有無隱患需要提前幹預。
我一一答了,臨走時不忍心,還是小心地告訴了駱王:「明婕妤並沒有和皇帝陛下……」
「他們之間的事Ŧṻₚ和你無關,」駱王打斷了我,「你隻需護好她的周全。」
我應聲告辭,回頭時見駱王仍提著劍發怔。
「他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看著駱王凜冽的背影,我忽然明白,這句話,大概也是他在警告自己。
皇帝再一次來找明婕妤時,因為不敢低估明婕妤的美貌對一個正常男人的吸引力,我又固執地守在了門口。夜裡忽然來人說郭修儀怕是要生了,請皇帝過去。旁人都攔著說皇帝和明婕妤已經睡下了,此時不方便打擾,我卻十分樂意地幫郭修儀的人通傳了一聲。
可皇帝依然留了下來,我心裡暗道不妙,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了門外。半夜的時候,原本沉寂的房裡忽然傳來咕咚一聲,我立即舉燭進去內臥,卻見明婕妤趴在地上依然沉沉睡著,像是從榻上掉了下來。
我松了口氣,正要放下燭臺去抱她回軟榻上,皇帝卻已經下了床:「朕來吧。」
皇帝把明婕妤從地上抱了起來,我舉燭湊近,發現明婕妤的腦門上已經被磕了一個包,皇帝皺起了眉頭:「她睡覺一向這般不老實麼?」
我說是,半夜總得為娘娘掖幾回被子。
皇帝皺著眉說:「知道了。」然後把明婕妤放到了大床上,自己在軟榻上歇下。
與皇帝僅有的這次交談讓我十分悔恨自己的多嘴,因為從此以後皇帝再來留宿時,居然每天夜裡都要親自下床瞧瞧明婕妤有沒有踢被子,然後再悄悄給她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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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明婕妤心大,從來不知道這些,否則萬一被皇帝的體貼感動得變了心,我隻能去駱王跟前以死謝罪了。
不久之後,明婕妤忽然聽說皇帝要把華安郡主許給蕭府的大公子,便著急忙慌地去養居殿找皇帝給華安郡主和蕭府的二公子說情。我在殿門外候著,卻不想在此地碰見了駱王。
駱王見到我便明白明婕妤在裡頭,一時氣息有些紊亂,又迅速冷靜下來,問別的宮人皇帝此時是否不便,他可以過會兒再來。
明明與心愛之人隻隔著一道門,我不甘心讓駱王就這麼白白走了,三兩步走到門前,向裡頭通傳駱王到了。
駱王衝我無奈搖頭:「本王還是先去見太後。」
這時裡頭傳出皇帝一樣的話語:「讓駱王先去見太後。」
駱王隔著殿門向裡頭深深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腳步快得決絕,隻有一枚繡著蘭花的香包掛在他腰間晃動不已。
良久,殿門再打開時,明婕妤顯然已經哭過了,回了辛芷宮,明婕妤紅腫著眼睛悄悄問我:「你見到他了……他也會難過嗎?」
我醞釀著回答:「駱王嗎?看起來有一點兒吧……」
然後明婕妤連著幾天晚上都悶在被子裡偷偷哭泣,到白天眼睛腫得都不敢出門。幸好她個性通達,隻難過了一陣便自己開解了,又可以與和妃她們有說有笑,我也總算可以給駱王一個交待。
皇帝來找明婕妤的次數越來越多,盡管他們一直分床榻而眠,可皇帝在看明婕妤低頭做針線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柔目光,總叫我越來越不安。真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何況皇帝隻對明婕妤刻意隱藏了自己心意。
我悄悄告訴駱王,皇帝似乎已經對明婕妤動了心。駱王再次警告我,不要以為自己武功卓越他們舍不得摒棄,就一而再地逾矩去管皇帝和明婕妤之間的事情。他不需要我監視明婕妤,隻要我在任何時候都能保住她的周全。
我垂頭應聲而去,卻發現,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駱王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件明婕妤曾經的手藝。
很快皇帝又封了明婕妤做昭儀,有名無實的明昭儀,這樣下去,哪天皇帝封明昭儀做有名無實的皇後我都信。大概皇帝實在無法對明昭儀表達愛意,隻能在名義上給予她無限的盛寵。哪怕隻是擔個虛名,也算是一種慰藉。
然而幾天之後,當明昭儀讓懷著龍嗣的邱美人踩在她肩上去扒牆頭的時候,我徹底懵了。
我完全知道如何保證明昭儀不受外界的傷害,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她自己作死。
邱美人跌落下來的時候,我眼疾手快正要拉開明昭儀,明昭儀卻自己往邱美人的身子底下鑽,生怕邱美人肚子裡的龍嗣有所閃失。最後明昭儀被坐折了兩根肋骨,貶入冷宮,我也被貴妃罰跪了一天一夜,又去東郊大營領了二十軍棍。
二十軍棍不過皮外傷而已,我甚至當天就自己悄悄跑回了後宮養傷,旁人隻當我是罰跪太久所以虛了,並不多過問,隻是我給自己上藥時有點兒費勁而已。
養好了傷,駱王給我安排了去冷宮送飯送藥的差事,我才知道原來冷宮裡的條件並不差,明昭儀又是個樂天派的,每天都和齊昭容一起聊天賞花做針線,還算愜意。我說就皇帝每天對明昭儀那副痴情樣兒,怎麼可能舍得讓她進冷宮受苦。
除了送東西的時候,我常常也去冷宮的屋頂上悄悄守著明昭儀。在冷宮裡,明昭儀依然延續了她每天晚上看星星的習慣。遇到陰天的時候,就悄然嘆息。她告訴齊昭容,她喜歡的人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裡的笑意就像燦爛星空一樣瑩瑩閃爍。
我終究沒見過駱王看著明昭儀時笑意盈盈的樣子,我能看到的隻有他眼底深不可測的悲傷。如此想來,讓駱王與明昭儀此生不再相見也好,看不到彼此現在的悲傷,就以為彼此依然是記憶裡的星空和小太陽。
我盡心盡力地在冷宮守了明昭儀三個多月,可我又一次失職了,齊昭容染上了天花,明昭儀又無論如何都不肯丟下齊昭容離開冷宮,誰勸都不行,哪怕是皇帝的聖旨也不管用。
但我知道如果駱王在一定能勸得了她,便決定跑一趟江北把消息遞給正在那裡演兵的駱王,卻在出宮前被太後的人攔下了。
太後說,我到底還算她的人,她不允許我引她的兒子回來冒險。
我就這麼被關在了寧壽宮。
看守我的是三個從小一起訓練的姐妹,她們提醒我,認清自己的職責,不要越線,不要過分投入自己的情感,畢竟主子這一刻要你保護的人,下一刻可能就要你殺了她。
我忽然驚覺,太後似乎對明昭儀起過殺意,以太後意志堅毅和殺伐決斷的性格,隻有明昭儀死了,她的兩個兒子才能徹底地從這些感情的泥潭中拔足。
姐妹們說,好在駱王克制,明昭儀乖巧,皇帝又偏愛,太後才逐漸斷了這個念頭。
所以原來駱王的不斷退讓和皇帝不斷給予明昭儀的盛寵都是在保護她。
可我太了解太後了,這麼多年她為了江山社稷向來不顧骨肉親情這些小情小愛。如果這次明昭儀真的染上了天花,太後一定會趁機讓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即便皇帝有心,又是否有力在太後的對立面上護住明昭儀?
我必須去找駱王。
果然我還是所有人當中最優秀的,隻要我拼盡全力,就沒有人能攔得住我。我逃出寧壽宮的時候,就聽說齊昭容死了,明昭儀已經染上天花。我逃出皇宮,搶了快馬,直奔江北。
駱王聽聞明昭儀染上天花立即失了方寸,連夜趕回京城。我因為在逃出宮的打鬥中受了不輕的傷,又長途奔波,不得不留在了江北休養。
不幾日駱王又回到了江北,我關心明昭儀的境況,駱王卻不回答,隻問我為什麼願意為了明昭儀背叛太後。
我低下了頭:「與你們而言,我不過是件工具,不是去保護誰,就是去殺了誰,隻有她真心依賴我,真心待我好。」
「你知道,她所信任的隻是你虛假的身份。」
「那又如何,反正你會一直掩護我,不然我就說是你一直派我監視明昭儀。」
駱王輕輕笑了:「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挑中你嗎?不是因為你的武功最出眾,而是因為隻有你還依然會相信這個世界的善意。」
我愣了愣:「可我武功依然是最厲害的吧?」
駱王笑著點頭,又說:「回皇宮幫我再看著她一段日子,然後就來軍營效力吧,太後那頭已然容不下你。」
我悄悄回到冷宮時,在明昭儀的病床前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子,我知道她就是從前明昭儀與邱美人和華安郡主常常談起的文太醫家的女兒,文素素。
每次遇見個頭疼腦熱,腰酸背痛,明昭儀都會念叨:「要是素素在就好了。」
可是現在駱王懷疑,文素素就是害死了明昭儀大表姐的兇手,更擔心她現在會要了明昭儀的命,我粗通藥理,所以派我看著她。
文素素卻似真心對待明昭儀,寸步不離,日夜不休,小心翼翼,說是視若珍寶也不為過。
我不免覺得駱王想多了,甚至覺得便是駱王自己也做不到這般細心呵護。
終於明昭儀徹底痊愈了,還成了明妃,我也功成身退,回到駱王府繼續做駱王的貼身護衛。這時卻才知道,駱王答應了文素素,如果能救活明妃就娶她為妻。
還能這樣操作的?
我氣急敗壞地找到駱王:「你早說,我能拿明妃的性命威脅你娶我當駱王妃一萬次!」
「連你都想當駱王妃嗎?」駱王的眼神出奇冰冷,「隻要能當駱王妃,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嗎?」
我預感到情況不對,質疑著開了口:「難道真的是文素素……」
「隻是因為一個女孩對我惡毒的仰慕,她就這麼被推進了深淵。」駱王冰冷的眼底蔓延出無盡的自責與懊悔,「如果我的性子收斂一點,隻做個默默無聞的王爺,如果我對她的愛收斂一點,隻悄悄等她到了年歲就上門提親……原來終究是我親手把她推進了深淵。」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駱王,隻冷冷開口:「我現在就去殺了文素素。」
駱王搖了搖頭:「她是然然的救命恩人,我會依諾娶她。」然而眼睛裡是比方才更冰冷地寒意,「也會讓她付出代價。」
駱王的大婚之夜,我將那壺摻了鸩毒的合卺酒送進洞房,然後隻為文素素斟了一杯。文素素敏銳地聞出了酒味的異常,瞬間面色慘白,我給了她一個生平最燦爛的笑容,轉身退出門外。
半柱香之後,駱王也走了出來,仿佛一刻也不願在裡頭多待一刻。
文素素踉跄著追上來扶住門框,嘴角還是未幹的血跡:「你以為我沒想過殺了她徹底斷了你的念想嗎?」文素素笑得悽慘,「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如果不是你,我會帶著最真摯的祝福送她出嫁,我會給她的孩子做幹娘,我會一直陪著她直到我們都變成人人嫌棄的老太太……都是因為你,是你毀了我們!」
「文姑娘,」駱王冷冷轉身,「時至今日,你可曾想過,若你與然然易地而處,她又會如何抉擇?」
文素素呆了一陣,聲音忽然變得悽厲猙獰:「我不後悔!全天下的女子隻有我看見了你穿著大紅喜服映照在紅燭下的模樣,也隻有我會以駱王妃的身份受後人香火禮拜,你越是深情為她終身不娶,世人也隻會以為你是思念我文素素的緣故。而Ŧúₗ你最愛的女人,隻會在別的男人懷裡死去,死後也隻會與別的男人同衾同穴……」
駱王隻冷冷地看著文素素瘋言瘋語,我ṭú₍按耐不住,手裡已經握緊了一枚七星鏢,卻見文素素倚著門框緩緩倒了下去,口裡噙著最後的喃喃自語:
「然然,到底是我對不住你……」
這一句話,讓駱王最終給她留了全屍。
但文素素並未能如願以駱王妃的身份受後世祭拜,真正駱王妃的陵寢是座空穴,墓碑上隻有稱號沒有姓名,忌辰倒確實是二月初三,隻是沒有年號。
我後來想起,二月初三,正是一年前明妃進宮的日子,原來駱王早就想好了這一切。
為了給文太醫家一個交待,我擔了痴戀駱王、毒殺新婦的罪名,假裝被杖殺,其實不過挨了幾板子之後,由明衛轉為暗衛而已。
我有時依然悄悄跑去織雲宮偷看明妃,她在冷宮裡關了小半年,再出來早已物是人非,宮人去留往來甚多,她早就習慣了這一切,對我的消失並沒有過多追問。Ŧů⁺
隻是有天夜裡,我又跑去織雲宮,聽見明妃在軟榻上夢囈:「阿七我渴了。」皇帝起身為她倒了水,問她阿七是誰,明妃愣了愣,喃喃道:「阿七是我從前的宮女,往日總在門口守著我睡覺,我大概睡迷糊了,恍惚間又覺得她還在我門口守著,卻忘了這裡不是辛芷宮,阿七也早已病死了。」
皇帝把明妃哄著睡下了,卻沒有回到床上,而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窗前,站立不動。我在窗外的夜色裡龜息良久,皇帝才終於轉身回去。
我悄然松了口氣,運起輕功回駱王府,卻從此不敢再去了。我雖掛念明妃,但更不願給駱王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