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召我入宮的旨意下達那天,駱王從皇帝的養居殿,一直鬧到了太後的寧壽宮。
皇帝是太後的養子,駱王卻是太後親生的孩子,所以他滿心以為自己能贏。
結果皇帝對他避而不見,太後更是直接摔了杯盞:「你再這般瘋魔,仔細那蕭家女兒的性命!」
駱王才頹然倒地。
他原是京城最光芒萬丈的少年,有皇兄的恩寵,有母後的偏愛,永遠鮮衣怒馬,神採飛揚。
現在他才明白,即便這樣,他也爭不過天,而他的皇兄才是那個天。他輸了,也順帶輸掉了我的一生。
但我依然感激他願意為我爭一爭。
因為他是在我心底埋了三年的人。
十三歲那年,我去舅舅府上拜訪。那時我學女紅剛剛有所小成,繡了一幅《江南秋雁圖》,因母親懶於針線,不懂欣賞,所以著急拿給舅母看。到了後院兒聽說舅母在花廳,便風風火火地跑過去撲進舅母懷裡撒著嬌炫耀自己的大作。
舅母扶我站好,替我整了整衣裙,努嘴道:「客人在呢,這麼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
我這才注意到大表哥也在,旁邊還站一位眉眼十分好看的少年,看著我笑意盈盈,亮晶晶的眼睛裡像是擁有一整片星空。
這可能是我十三年的生命裡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舅母又輕輕推了我一把:「快給駱王殿下請安。」
是個少年王爺,來頭很大。
我問了安,假裝知禮地站在一旁侍候舅母,一次次將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炫耀的心按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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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和當朝太後是表姊妹,駱王一點兒不拿架子,一直喚舅母為「表姨母」。原來我進來前,駱王正在替太後娘娘詢問大表姐的身體情況。
我知道,太後娘娘一向是很看重大表姐的,估摸著下次選秀就得召大表姐入宮,而且至少能給個妃位當當。畢竟和我舅母的裙帶關系在這裡,而且我舅舅是掌管整個京城防衛的大將軍,後臺也是槓槓的。
今年入秋之後,大表姐突然染了咳疾,時好時壞的,太醫來看了幾回也沒能徹底痊愈,因此被外祖母帶著去江南養病了。
說到江南……
終於有人想起了我的大作,駱王向我笑道:「你繡的是吳山居的《江南秋雁圖》?」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果然人長得好看心地也善良。
舅母終於展開了我的繡品,端詳了一會兒,點頭道:「不錯,總算能看了。」
我立刻抱著舅母的胳膊蹭了蹭,舅母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刺繡高手,這個評價對我來說真的是莫大的肯定了。
大表哥和駱王也湊過來看,不過當然我也不指望兩個男的能給我品鑑出什麼了。
大表哥瞅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我們然然真是天才啊,這你也沒去過江南,居然把江南的遠山近水繡得這麼活靈活現的。」
駱王怔了一下,立刻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武痴……我不禁扶額,人駱王都說了這是吳山居的《江南秋雁圖》,不是我繡得活靈活現,是人畫得活靈活現,我都不知道該咋說了,總之今天最丟臉的人終於不是我了。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最後還是舅母開了口,向大表哥道:「呆瓜,罰你去找人把這畫裝裱起來,再給然然送過去。」又向我道,「第一幅能看的,你可得仔仔細細收好了。」
我笑嘻嘻地把繡品給了大表哥,然後使勁給他使眼色,這回大表哥總算靈光了一些,拖著駱王告辭了,留下我跟舅母交流了一下午關於牡丹花的一百種繡法。
那天之後,不知怎的,我總能在各種場合偶遇駱王。長公主的壽辰,中秋節的宮宴,迎鳳閣的雅間,表舅的馬場……
每次他都笑盈盈地和我說上幾句不多不少的話,無非是「最近又在繡什麼?」「晚上莫吃多了容易積食。」「元宵節長元街辦燈會你去嗎?」
到了第二年開春,我才肯定,他就是刻意在跟我套近乎。
原因就是他看中了我刺繡上的天賦,我給大表哥繡的荷包和扇套實在精美絕倫,令他好生羨慕,所以在他套了小半年的近乎之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我能不能幫他也繡一兩件。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弦斷有誰聽?
那我當然得答應了,畢竟元宵節的時候也收了人一屋子的花燈。
但是,我畢竟是帝師的孫女,兩榜探花的侄女,高門貴閣的大小姐,男女之防還是懂的。大表哥是親人,白送多少都無妨,駱王是外人,那就得另論了。
所以最終我決定按照市面價,收了他一兩銀子一個。
不過我覺得他也不虧,就憑我的技藝,這些繡品都是有收藏價值的,過幾年應該還能升值。
我的這點小算盤大概都是跟我爹爹學的。
我祖父是兩代帝師,祖母是皇室郡主,祖父祖母一共育有兩子,伯父是兩榜探花,我爹爹卻是……一個生意人。
也不知道我爹爹遺傳的誰,從小不愛看書本隻愛看賬本,一手算盤能打出花兒來。幸好伯父爭氣,繼承了祖父的衣缽,如今官至吏部尚書,撐起了蕭氏的門楣。而我爹爹受恩封得了個闲職,不思仕途,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做起生意來,米面糧油、茶葉、字畫、古董,什麼都搗鼓過,整天樂在其中,也不知道賺了還是賠了,反正沒見他往家裡拿錢,不過也沒讓家裡倒貼就是了。
我母親是侯門幺女,蜜罐裡泡大的,什麼都不操心,每天就琢磨怎麼保養怎麼變美怎麼保持年輕。爹爹呢,就負責滿天下給母親搜羅各種保養品和秘方,一個真敢帶回來,一個也真敢用。
反正上面都有父兄頂著,所以倆人整天無憂無慮,十分甜蜜幸福。
伯父有兩個兒子,都在讀書。舅舅有一子一女,大表哥在習武,大表姐時刻為進宮而準備。他們都肩負著家族的使命,剩下我成為第二代無憂無慮的無用之人……不,我認為我的刺繡還是有一點兒用的。
真的,自從賺了駱王二兩銀子之後,我就膨脹了。我開始悄悄讓我的丫頭拿著我繡的手帕和荷包之類的小玩意兒出去賣,我堅信,市場是檢驗技術的唯一標準。
結果你猜怎麼著,一個月下來我賺了整整十兩銀子。
我真的膨脹了,雖然這不到我月例銀子的一半,但是滿京城還有誰家十四歲的小姐能一個月賺十兩銀子呢?
於是我又添十兩銀子,在迎鳳閣擺了一大桌,豪請了我的一眾閨蜜。長公主家的華安郡主,文太醫家的文素素,平遠伯家的邱寧兒,等等。
席間我春風得意,頻頻舉杯。因為沒有長輩在場,大家都無拘無束,十分隨性開懷。
直到駱王突然出現在了門口。
小姐妹們瞬間忸怩拘束起來行禮,我看到大家的臉都紅了,估計不是喝多了就是擔心剛剛笑得太大聲被駱王聽了去。
駱王沒別的事,就是來打個招呼,聽說我們也在這裡,就幫我們把賬一塊兒結了,說完就走了。
雅間的門關上以後,我不禁拍手贊嘆,太仗義了,我大表哥這輩子能交到這麼一個好朋友真的值了,關鍵還長得這麼養眼。
說完沒人理我,我轉頭一看,大家的臉上都還泛著紅暈。
邱寧兒突然神秘兮兮地問向華安郡主:「你在宮裡走得最勤,駱王也十六歲了,有沒有什麼選駱王妃的消息?」
文素素捂著胸口道:「我的媽呀,光是聽到駱王妃三個字我就起雞皮疙瘩了,誰要是這輩子能被叫一聲駱王妃就是立刻閉眼去了也無憾了吧。」
我也立刻八卦起來:「原來大家都喜歡駱王啊,我也覺得他長得特別好看。」
華安郡主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道:「駱王腰間那個蘭花荷包,像不像你繡的?」
我得意道:「對啊,是我賣……」
我的腦袋忽地一下懵了,我最早賣給駱王的荷包上繡的不是蘭花,蘭花荷包是我後來讓人拿到市場上去賣的。
華安郡主一臉了然的樣子,喊來我的丫頭道:「還不說實話嗎?」
丫頭立刻說了,我這個月的作品並沒有被拿到市場去賣,而是都被駱王收走了。
我驚呆了,駱王居然如此崇拜我的刺繡。
華安郡主又道:「我得到的消息就是駱王有中意的人了,但是還小,要等兩年。」說著給了我一記腦瓜,「原來說的就是你呀傻丫頭!」
我更加驚呆了:「就因為我精湛的刺繡技術?」
這次換邱寧兒給了我一記腦瓜:「因為你是我們當中長得最好看的人啊,笨丫頭。」
迎鳳閣之後,我又見過駱王兩三回,但是是我現在每次一見他就立即雙頰滾燙,羞赧得說不出話,後來為了避免出糗,隻能各種躲著他走。
直到七月七這日。
乞巧節,是我們女紅界的大日子,一大早我焚香沐浴齋戒,在織女娘娘的繡像前拜了又拜,祈求織女娘娘保佑我,福至心靈,妙手生花,制霸京城刺繡界。
午間大表哥來訪,說大表姐的身子漸漸好了,中秋前就能回京。又問我,晚間長元街有燈會,去不去看。
當然去看,我們這些深閨小姐,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上街,誰不去誰就是傻子。
傍晚到了長元街,其實我看燈的興致不大,在酒樓尋了個臨窗的座位看人。
說起來,我真納了悶了,不知怎麼今年京城裡流行起辦燈會來,正月十五元宵節過後,二月二,三月三,還有端午節,半年多來前前後後都辦了四五場燈會了,也不知道圖個啥。百姓們都膩了,還不如舉辦一次天下刺繡博覽會,讓百姓們接受一下我們偉大精湛的刺繡藝術的燻陶。
大表哥聽我說完,覺得十分有道理。
卻聽身後有人道:「不過中秋節是來不及了,等到重陽節咱們可以試試。」
我看著笑意盈盈的駱王,忽然明白這一場接著一場的燈會幕後推手是誰了。
駱王走過來站到了我身旁,也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道:「天下刺繡博覽會?」
「我就是隨口一說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