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那年,母親將我賣給了莊稼漢做妻。
可我是個男人。
銀貨兩訖,等莊稼漢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把我生吃了。
後來,他去從了軍。
他每半年給我寄來一封家書。
我不識字,每次都小心收好,期盼著下一次,他和家書一起回來。
直到三年前,我再也沒有收到家書。
我拿著他寄來的最後一封信去找村裡的秀才讀給我聽。
才知道,那是他的遺書。
可我卻在三年後的今天,再一次見到了他,本該死在戰場上的他,成為鎮北王世子,被聖上當眾賜婚公主的他。
1
「海生啊,你這小媳婦養得活嗎?」人高馬大的青年男子站在我面前,一臉調笑道。
院子的東南角,陳海生光著膀子,一身結實的肌肉蓄滿力量,他正在磨刀。
我則站在院子中央,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
方圓十裡的村戶,哪家不知這彩雲村的陳海生家買了個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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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眼下這光景,買個媳婦不是啥稀奇事。
可稀奇就稀奇在,他買了個男媳婦。
也就是我,從小體弱,既不能幹重活,也不能傳宗接代,大字不識一個,還要每月買藥養身子。
花了錢,買了個拖油瓶。
誰聽了不感嘆一句:「冤大頭啊!」
冤大頭本人此刻正陰沉著臉提刀起身,冷不丁對著我道:「還杵在那做什麼?罰站?」
我生怕他手裡的刀落我身上,進廚房就開始忙活。
陳海生是莊稼漢,看天吃飯。可今年正逢大旱,地裡的莊稼活不了,人沒飯吃。
我爹娘被逼無奈賣了我,陳海生也不得已進山,看能不能打到獵物,挺過這一陣。
吃過飯,陳海生就和那男子提刀進了山。
臨出門前,他叮囑我道:「我沒回來之前不要隨便出門,夜裡鎖好門。」
夜裡?他夜裡也不回來嗎?
沒等我問,抬頭隻見他的背影。
2
在院門被大力敲響時,我明白陳海生為什麼要讓我夜裡鎖門了。
永州城是交通要塞,是去江州城的必經之路。而要進永州城,必須要經過彩雲村。
餓急眼的流民要活命啊,去哪找吃的——
魚米之鄉,江州城。
「鄉親吶,你行行好,我家孩子要餓死了,您拿點米湯出來也行啊。」
門外傳來女人虛弱沙啞的聲音。
我伴著月光勉強透過門縫,看到一個渾身髒汙的女人懷裡抱著一個生息微弱的嬰孩。
糾結一番,心下不忍。
便衝門外道了句:「你等等。」
門外女人如聽天籟,驚喜地道:「好好好,謝謝恩公,謝謝恩公。」
廚房裡沒什麼剩飯,我在櫃裡掏出兩個藏了兩天的饅頭,一個掰碎和涼水化開。
「米湯你給孩子喝了吧,我也隻有這些……」
我剛把門打開一條縫,手裡的饅頭和米湯頓時被人搶了去。
隻聽門外大叫一聲:「這家有吃的!進去搶!」
3
天色微亮,門檻處傳來踉跄聲。我蹲在房間角落,聞聲抬頭,目光穿過被洗劫一空的堂屋,直直和被攙扶著的陳海生對上眼。
陳海生滿身血汙,雙目一黑,暈了過去。
……
「你買的小郎君還是個大善人啊,哈哈哈。」
我背著背簍,剛進屋就聽到這麼一句,不由頓住腳。
「哎!你不會真要養他吧?我看他那小胳膊小腿的,可禁不住你的折騰。」
話音剛落,就聽見那男子痛呼一聲。
我心下疑惑:什麼折騰?接著心頭一緊,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不會是——
「回來了?」那男子走到我面前,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好好照顧海生吶。」
聽著他特意加重的「照顧」二字,我臉色更白了。
4
「還不進來?」陳海生在屋內喊我,我遲疑著沒動,腦袋裡不停盤算,最後心一橫,在他森冷的目光中,走進屋內。
我幹脆利落地跪下,砰砰給他磕了兩個響頭,心口咚咚地跳。
「你做什麼?」陳海生沉聲開口。
見我半晌沒動,他又道:「沈淮。」
我被這一聲嚇得一個激靈,更加不敢動了。
氣氛僵滯著,須臾,耳中響起腳步聲,陳海生瘸著一條腿走過來,把我架起放在榻上。
「你不要賣我!」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眼,焦急地懇求,「我知道我害你損失了很多,但我吃得很少,也可以幹很多事。」
我忙解開衣領,掏出上街賣草藥掙的銅板,獻寶似的遞到陳海生面前。
「我會掙錢,你損失的東西我都會還給你的。你別趕我走,別賣我,我沒地方可以去,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陳海生看了一眼銅錢,接著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
「做什麼都行?」
我忙不迭點頭。
他笑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頭發。
本來就亂,現在更亂了。
5
陳海生進山打了一隻老虎。
我看著躺在我面前的老虎屍體震驚得說不出話。
「傻。」陳海生又這麼說。
虎皮賣了,老虎肉被我處理後風幹做成臘肉,夠吃好一陣子了。
陳海生的腿不嚴重,村裡的赤腳大夫看了後開了兩副藥。但他死活不肯再去看,眼下這光景藥材稀缺,他的兩副藥並不便宜。
我無奈想要進山去給他尋草藥,這人偏偏要跟著我進山。
「你的腿不能多走路。」天剛亮,這是我今早勸的第三次了。
陳海生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褂,腰身精瘦,雙臂肌肉蓬勃卻不誇張。
他斜睨我一眼,不說話。
一想到他的兩隻手臂擰死過老虎,我咽了咽口水,閉嘴了。
一路走來,流民不斷。有力氣的還拖著兩條腿在走,沒力氣的躺在地上,面黃肌瘦,不知死活。
行至一橋前,我頓住腳。
河內水流早已幹涸,河邊躺著一個女人。
那夜的女人,她的懷裡依舊抱著嬰孩。
隻是嬰孩和她都早已沒了生氣。
我嘆了口氣,在街邊扯了個破麻袋,給她們蓋上。
我進山採藥,陳海生就在我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除去給陳海生留的那份,剩餘的和前些時日存的我全拿去宗藥堂賣掉。
掌櫃見到我很高興,近來都不太平,天災人禍,草藥稀缺,我大概是唯一一個每隔十五日都來賣草藥的了。
等掌櫃拿銀錢時,聽見堂內伙計在議論。
「彩雲河河東今早又發生流民暴亂了。」
「是嗎?前幾日那片就不太平。可憐啊。」
6
我思索著藏好銀錢,一踏出門,就見堂下陳海生側著身子,正在等他。
我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明明我從沒跟他說過我在哪裡賣藥啊。
「你不會跟了我一路吧?」
「還有,你是不是知道河東那邊發生過暴亂,今早才跟著我的啊?」
我一路絮絮叨叨,他不接我的話。
我的錢財全部上交了。
其實我想偷偷留一點的,結果沒注意被陳海生發現了。
其實可以理解,畢竟誰叫我把他的家底都敗光了呢?這樣想著,我收回了往他藥碗裡加苦蓮的手。
院門緊鎖,我搬了個陳海生新做的板凳和他一起在院裡看星星。
「陳海生,」我叫他,問出了疑惑許久的問題,「為什麼這麼久了,城外的流民還是一點不見少呢?」
這樣的天災,朝廷都不管的嗎?
等了許久,陳海生才沉聲道:「當今聖上不作為,貪官汙吏橫行霸道,即使撥了賑災款,一層貪一層地下來,真正落到老百姓手裡的,不過剩黃豆芝麻那麼大點。」
這句話直接嚇得我臉都白了,一個箭步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
雖然我懂的不多,但知道妄議朝堂之事,可是殺頭的重罪。
他敢說,我還不敢聽呢!
我嘴唇哆嗦,望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
手下震顫,他居然笑了。
眉眼彎彎,像今夜掛在天上的月亮。
這可是我第一次見他笑,沒想到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
「你呢?」
他的嘴唇翕動,碰上我的手心。
我左右看了看,松了口氣,松開他。
正欲警告他別再妄言,卻聽他說:「你的父母。」
我愣了兩秒。
「你不怨他們嗎?」
晚風吹得人有些冷,我坐在板凳上,思考許久,才回答:「怨,但也不怨。在他們將我賣到這裡來的時候,我的確怨過他們。但細細一想,如果他們不送走我,那大概我們一家四口都會一起死在路上。弟弟還那麼小,容易受欺負,爹娘能護在他身邊是極好的。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從小到大,爹娘沒缺過我吃穿。我體弱多病,爹娘那時也從沒想過將我送人。這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候,他們做出的一些決定,怎麼能說出個對與錯呢?」
我說完,看著天上的星星:「說來我也是幸運的。」
我輕輕吐出:「遇到了你,陳海生。」
那晚看星星看到挺晚,迷迷糊糊間,似是聽見一聲咒罵:「我真是瘋了。」
7
吵得我腦袋疼,一巴掌就拍了上去。
世界安靜了。
不,世界並不安靜,還有我驚惶失措的聲音。
我怎麼能!怎麼能爬上陳海生的床呢!且不說這是娘給我講的話本子中壞女人才幹的事,關鍵是陳海生還是個傷患,我壓著他睡了一整晚。
我怎麼能恩將仇報呢!
於是,我誠摯地向他道了歉,並且在晚上,在陳海生疑惑深沉的眸光中,毅然決然地抱著被子,去堂屋裡打了地鋪。
以往我都是和他睡在一個屋,他睡榻,我睡在旁邊的一個半人寬的小床上。
我瘦,勉強睡得下。
現在為了讓陳海生安心養傷,我拋棄了我的小榻,明確表明了態度。
臨近立冬,我裹著被子打了兩個冷顫。一抬頭,發現身前投下陰影,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沈淮。」
我應了他一聲。
「你不冷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硬氣道:「不冷!」
「可是我冷。」
他真的冷嗎?
我眨巴著眼想。
身上暖得跟個火爐似的。
算了,他說冷就冷吧,我抱著他的手臂,沉沉睡了過去。
8
入了冬,陳海生就徹底不讓我出門了。
天還是沒有雨落下,但災區的情況有所緩解。聽陳海生說,是長公主拿出了她的私庫,親身派人送到了災區。
民間一片叫好聲,我也忍不住感嘆:「這長公主可真是個好人。」
又過一月,天上的雨終於落下,旱災就這樣過去了。
這日,我興衝衝地早起準備早飯。
陳海生很奇怪:「嘴角都咧到太陽穴了,遇到什麼事了,這麼開心?」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之前偷聽他和楊林楓講話時,聽到今天就是他生日的消息。
過生日嘛,不就是需要驚喜嗎?
眼下正是農忙的時候,陳海生吃完早飯就要下地,一直到日落才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