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家來國公府下聘的那一日,我還是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裡。
春枝進來,見我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也不敢提什麼「姑爺」「下聘」之類的字眼,隻輕聲說道:「小姐,張家送了不少東西呢。」
我沒理她,手上仍是不停,一針一針地繡著那朵梅花,花的樣子是林嬤嬤早描好了的,即便是我心思不在這上面,也繡不出什麼差錯。
春枝躊躇幾息,還是把目光投向了我身旁的林嬤嬤,眼睛裡的求救意味不言而喻。
「小姐,」林嬤嬤一開口,我就打斷了她:「不去。」
林嬤嬤聞言住了嘴,面上為難,我卻是若無其事地繼續繡著手裡的東西。
謝國公賞識張家的小將軍,賞識到要把幺女嫁給他,可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如今我沒鬧到前廳去攪黃了這門親事,也夠規矩了。
「小姐,」林嬤嬤嘆息一聲,再勸道,「張家是誠心與謝家結兩家之好的,您隻瞧瞧張家送來的聘禮單子,隻怕張小將軍把小半家產都拿出來了。」
「這最稀奇還有兩對活雁,」春枝與嬤嬤一唱一和,被我瞥了一眼又低下頭去,「……如今已是深秋,也不知道張小將軍去哪裡獵來的。」
「而且張小將軍的姑母趙夫人三番五次地上門替張小將軍求娶小姐,也算給足了謝家顏面。」
張小將軍早年父母雙亡,如今婚事還是由一個早就出嫁了的姑母趙夫人幫忙操辦。
想想張小將軍雖然父母雙亡,但是還有一個極好的嫡親姑姑,我雖然父母雙全,待我極好的姑姑卻不在了。
不由得悲從心中來,我低下頭,面上雖然仍沒有什麼表情,眸中卻是淚光閃現,好半天才哽咽一句:「……你們不過是欺負我沒了姑姑,連姑姑為我定下的婚事都不作數了。」
林嬤嬤本是姑姑身邊的老人,一聽我提起姑姑,也紅了眼眶:「小姐怎又提起皇後娘娘……」
林嬤嬤拭起眼淚,傷心之餘還要來寬慰我,「娘娘在世的時候最疼小姐了,如今小姐茶飯不思的,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娘娘在天有靈,隻怕要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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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言更是難過,自顧自地拭去眼淚:「若是姑姑還在……」
卻是說不下去了。
若是姑姑還在,我還是她膝下承歡的安華郡主,原本定給我的郡馬晏知,怎能輕易叫旁人搶了去。
隻是姑姑仙逝五年有餘,我從宮中被接回家裡教養,昔日青梅竹馬的晏知更是輕易見不得。
皇上另立了賢妃為後,賢妃的一雙兒女自然也變成了嫡出。
五年過去,繼後所出的榮平公主欲招晏知為驸馬,皇上一向寵溺這個小女兒,自然無所不應,晏家權衡利弊,決定讓晏知尚公主。
姑姑為我們定下的婚約,自然是不作數了。
晏知有他要背負的家族責任,我也成了父親拉攏後起之秀的籌碼。
青梅竹馬一場,我們有緣無分。
2
我和晏知,幼時關系很好。
那時候我的姑姑還是大齊的皇後,因著多年無所出,膝下寂寞,正巧母親領著我入宮觐見皇後姑姑,姑姑一見我,喜歡得不得了,說我父親的三個孩子裡,唯有我眉眼很是像她,幹脆把我留在宮裡陪她。
而晏知那時是大皇子的伴讀,與皇子公主們一起在宮中讀書,我被姑姑留在宮裡後,白日也與皇子公主們一起讀書。
賢妃不喜歡皇後,連帶著大皇子也不喜歡我。
六七歲的熊孩子,最是討厭,每每以欺負我為樂。
隻是那時候皇後姑姑與皇上的感情並不算好,姑姑常常獨自垂淚,我見姑姑如此落寞,也不願意向姑姑告狀,叫姑姑更添煩惱。
那時候挺身而出的,是晏知。
晏知是晏家嫡次子,因著功課優異,頗得大皇子看重,大皇子每每寫不完的策論課業,都要晏知幫忙。
那日課後,大皇子趴在牆頭拿小石子打我,我還不得手,卻也沒地方躲,旁人家的小孩看了也不敢攔,正當大皇子拿起一塊石頭對著我的臉躍躍欲試,我手足無措之際,有人站到了我身前。
是晏知。
那時候我太小,不曾讀過什麼蕭蕭君子的贊詞,隻是那日午後陽光正好,晏知一襲青衣,站在我身前替我擋住大皇子的身影,我能記一輩子。
大皇子頑劣不堪,也就是晏知尚能勸說一二,見晏知伸手來攔,大皇子也覺得有些過了,悻悻地收了手。
眾人作鳥獸散。
也就是那時候,我成了晏知的小跟屁蟲。
因為跟著他,大皇子不敢來欺負我。
這一跟,就是六年。
從垂髫到豆蔻,從春日到春日。
晏知逐漸出落,少年郎容貌出眾,溫潤如玉,偏生功課又優異,每回太傅小考,他都是第一名。
春日正暖,眾人都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出落的少女頭一回挽起百合髻,臨行前嬤嬤還特意為我在眉心點了花鈿,習字的時候晏知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來,弄得我也心神不寧,二人目光撞上,又各自移開。
「你看什麼?」我彎起嘴角逗他,卻假裝正經地盯著桌子上的字帖。
「看字帖啊。 」晏知咳了一聲,裝糊塗道,「今日的課業還真不少。」
我才不信,輕哼一聲,又偷瞥了身邊的少年郎一眼,小聲問道:「我今天好看不好看?」
今兒我第一回沒梳女童的雙髻,嬤嬤說我已經十歲了,早間給我梳了眼下京城貴女最喜歡的百合髻,姑姑見了,還笑著替我抿了口脂,說我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晏知悄悄紅了耳尖,也不敢看我,自然沒注意到我豔如桃花的面頰,「太傅前幾日剛講過,女子不能隻攀比容貌,更應注重賢德,你可又沒聽講?」
晏知避而不答,我卻早已知曉答案,我盯著少年郎緋紅的耳尖:「……那就是好看唄。」
「太傅說……」晏知還沒狡辯完,太傅卻已經注意到了沒有認真習字的我二人,緩步踱了過來,在我二人桌前站定。
我二人懼於太傅手中的戒尺,連忙低頭閉口,假裝認真習字,面上卻是掩不住的雀躍之色,太傅轉身的瞬間,我二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目光又撞到了一起,又各自慌忙移開,翹起的嘴角卻怎麼也彎不下去,亂了的心跳一時間也恢復不了。
當真是,草長鶯飛春暖日,兩小無猜動人時。
3
我十歲生辰過了沒多久,中宮就傳出來了喜訊。
姑姑終於有了身孕。
皇上很重視姑姑這一胎,幾乎是日日往中宮跑,帝後二人不再拌嘴爭吵,感情越發融洽,那日我下課回來撞見皇上牽著姑姑的手,連忙退了出去,心裡卻也替姑姑高興。
母親進宮來看望姑姑,說希望姑姑一舉得男,有了中宮嫡子,姑姑的地位才更穩固。
姑姑求子多年,一朝得償所願,卻沒了其他的心思,隻說若是有個如我一般的公主也好。
母親笑著附和,我坐在一旁剝著果子,姑姑一手摸著顯懷的肚子,一手溫柔地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阿瑜也是大姑娘了,若是來年有了妹妹,也是做姐姐的人了。
我連忙點頭,說若是姑姑有了公主,阿瑜必定要把小妹妹當作親妹子疼。
姑姑和母親都笑得開懷,直說我們阿瑜也懂事了,那時林嬤嬤還是姑姑身邊的大宮女,看我們笑得如此歡快,也在一旁抿著嘴笑,中宮裡其樂融融,好不熱鬧。
我時常在想,若是日子定格在那一日該多好。
隻可惜,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姑姑的月份愈發大了,太醫每每來診,都要停留許久,我聽姑姑和林嬤嬤的話間,好像姑姑腹中的小妹妹太大,怕是生產時姑姑要吃些苦頭。
姑姑年紀大了,又是頭胎,越臨近生產,林嬤嬤越緊張,我幫不上什麼忙,隻能替姑姑抄寫經書,替姑姑和小公主祈福。
姑姑發動那日,我記得天氣尤其不好。
夏日裡悶熱,不過是午後,已經黑了天,皇上剛趕到中宮,雨就下了起來,伴著雷聲和閃電。
屋子裡幽暗極了,皇上沒吩咐點燈,宮人們也不敢動彈,隻聽見產房裡姑姑的叫聲,林嬤嬤的安慰聲,宮人們打水的聲音,在雨聲裡模糊不清。
我跪在佛前替姑姑和小公主祈福,皇上就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一動不動,如同雕像一般。
幾個時辰過後,天真的黑了,雨聲小了,窗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產房裡的動靜越發清晰,我懸著的心越發忐忑。
那一夜格外漫長,中宮上下燈火通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間產房裡躺在床上生產的姑姑身上。
終於天亮了。
我已經跪得麻木了,神佛卻還沒保佑姑姑生產順利。
我記不清許多事情,比如皇上撵走了幾批前來探望的娘娘,比如第二天到底是什麼天氣,再比如我們到底有多久不曾進食。
我隻記得第二日傍晚,林嬤嬤紅著眼睛請我和皇上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