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麼?我說過,不會讓你死得太容易。」
「過幾日就是我同陸鶴安大婚,你呀,可得在場。」
江雲笙的意思很明顯。
她姐姐江雲舒因覬覦主母之位,才丟了性命。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最看中的,也是這ƭúⁿ個位子。
眼下,她不但將這位子搶了去,還要我親眼見證。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這位子你搶去了又如何?稀罕這位子的,可不止我一個。」我涼悠悠道。
「饒是你再得寵,陸鶴安也總不可能為了你,把其餘妾室都遣散吧?」
江雲笙輕哼一聲:「你倒是提醒了我。」
雖未再說其他,我卻從她話裡聽出了端倪。
「放心,在此之前,我也不會對你做什麼。免得叫人看到,還以為我心腸ṭū⁷歹毒。」
「不過……」江雲笙好似又想到了什麼。
「餓個幾日,外人應當看不出來。」
她拍拍手,站起身來:「我這也是為你好,姐姐珠圓玉潤,也該減些重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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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就是要肚子空空。
後面才有胃口吃個大的。
14
陸鶴安娶江雲笙那日,十裡紅妝,好不熱鬧。
挑夫擔著金銀財寶、糧油米面,以及各式肉類,走過長長的街巷,再一一送入府中。
道路兩旁圍滿了形容枯槁的百姓。
有生米被搖晃掉落,有人立馬跑過去抓起,連同塵土一起喂入口中。
卻遭家丁以衝撞新人為由,拖到一旁打了個半死。
我被人押著,站在人群中,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隨後,親眼見著陸鶴安牽著江雲笙從正門進入,再到堂上行夫妻之禮。
禮成,陸鶴安對著江雲笙,滿目深情道:「我已將所有妻妾都遣散,從此往後,你便是這府裡唯一的女主人。」
陸鶴安為了江雲笙,竟真做到如此地步。
如此……甚好。
江雲笙笑著,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我身上。
我舔了舔嘴唇。
好餓。
江雲笙笑得越發肆意。
我猛然衝她一笑。
「開飯了。」我輕聲道。
話音剛落,一隊黑壓壓的人馬兀地闖入院中。
來人皆身穿鎧甲,動作整齊劃一。
「禁軍怎麼來了?」
人群中,有人低呼。
「戶部侍郎陸鶴安涉嫌謀逆,我等奉命捉拿,闲雜人等,速速退散!」
霎時,人仰馬翻。
眾人生怕受到牽連,爭先恐後往外湧。
我慢悠悠挪到席上,拿了根雞腿,開吃。
呼……真香。
江雲笙臉上的笑容還未來得及褪去,便被鉗制住。
陸鶴安亦是如此,掙扎不得,唯有不斷喊冤。
禁軍頭子被吵得不耐煩,皺眉喝道:「給老子閉嘴!你中飽私囊,勾結祁王,證據確鑿!祁王結黨營私、豢養兵馬之事被發現,現已伏誅!你也勿要再掙扎!」
江雲笙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謀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她剛剛成為陸府主母,誰曾想轉瞬便要掉腦袋?
「是,我確實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可我沒有勾結祁王!」
那廂,陸鶴安仍在辯解。
可就如我當時跪求陸鶴安一樣,都是些無用功。
經過我時,江雲笙猛然大喊:「快!抓住她!她也是陸府的人!」
「我不是哦。」我不緊不慢地從懷中掏出休書,晃了晃,「我被休了,你忘了?」
江雲笙一噎。
「再說了,我可是檢舉陸鶴安的大功臣,他們怎會抓我?」
陸鶴安猛然看向我,目光似刀,恨不得將我剝皮抽骨。
「是你!
「關山月,你個毒婦!
「就因我休了你,你便如此誣陷於我?」
「你說得不對。」我糾正陸鶴安。
「第一,我不叫關山月。
「第二,我跟你的恩怨,遠不止於此。」
在陸鶴安震驚的神色中,我緩緩道出了塵封已久的真相。
「你真正的妻子,關山月,早死啦。」
15
我不叫關山月。
可我也沒有其他名字。
如果非要有個稱呼,那便稱我二丫吧。
二丫,顧名思義,就是排行老二的丫頭。
在我之前還有個姐姐,名字便不說了。
我出生時是個冬日,生父從穩婆手中接過我,隻看了一眼,見又是個女娃,便將我扔到路邊,打算凍死。
後來母親勸說父親,女娃也不是毫無用處,至少可以幫家裡幹活,等長大了,還可以或嫁或賣,換些銀錢。
父親才又將凍僵的我撿了回去。
在他們眼中,我是個用於交換的物品,所以從未把我當人看待。
我睡豬圈,吃豬食,穿得勉強可以蔽體。
父親高興了打我,不高興也打我。
在那貧瘠之地,打我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而我的母親,永遠隻在一旁冷漠地看著。
聽著很慘是不是?
其實也不至於。
因為,也有對我好的人。
比如隔壁李婆婆,還有村口阿牛。
李婆婆是個孤寡老人,她本有個兒子,後面被強行拉去當兵,戰死沙場。
可能因為後繼無人,她便把愛意傾注到了我身上。
她會偷偷塞給我吃的穿的,還會在我重病不起的時候,拖著不利索的腿腳上山採藥來給我治病,結果跌落陡坡,險些喪命。
阿牛是男孩,所以待遇比我好上不少。
他家甚至把他送去了學堂。
除了日常接濟我外,阿牛也會教我識字、算數。
還會在我重病失去求生欲望時,鼓勵我:「你還沒吃過雞腿呢,如果死了,就再也吃不到啦。」
是啊,我還沒吃過好的呢,可不能就這麼死了。
如果沒有李婆婆和阿牛,我估計早就死了。
我想,等有了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他們。
我十來歲時,父親開始利用我接活。
隻需一個馍馍,便可摸我一次。
全身上下,不限位置。
當然了,女孩最珍貴的東西,他始終替我保留著,打算等時機成熟,換個大點的好處。
我不喜歡那些人摸我。
於是央求父親,說我將來會有出息的,會讓他們都過上好生活,讓他不要再這樣對我。
「一個女娃子,能有什麼出息?」父親重重哼了一聲。
「自古以來,下至小家,上至大家,男人才是頂梁柱!
「伺候好男人,便是你最大的用處了!」
……
我十二歲那年,天災人禍不斷,一時間,家家戶戶都揭不開鍋,路邊餓殍遍地。
我終於派上了大用場。
父親把我賣給了一個鄉紳做妾。
那個鄉紳年逾六十,甫一靠近,便聞到一股老人味。
我受不了,於是在他試圖佔有我的時候,抄起手邊的花瓶,將他腦袋砸開花後,又將他捅個對穿。
然後,趁人不注意,跑了。
之後我在破廟遇到了雪兒,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
直到某天,廟裡又來了個女孩。
女孩叫關山月,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原本是外地一個商戶之女,然而不久前朝廷又加收稅賦,她爹不過爭辯幾句,便引來禍端。
一夕之間,親人盡逝。
她娘拼命將她保了下來,讓她來我所在之地,找自小與她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夫家,求個庇護。
她雖然到了這裡,可路途艱難,早已染病。
我發現她時,她已然不行了,隻來得及說上那麼幾句,便咽了氣。
我拿著她留下的憑證,打算去陸府碰碰運氣。
陸府當時還不如這般壯大。
也許是為了名聲,又或許是看我無所仰仗,日後好拿捏,陸府真讓我進了門。
稍微穩定之後,我去找了李婆婆和阿牛。
我說過的,要報答他們。
可是,他們都死了。
李婆婆是被餓死的。
阿牛也是餓得受不了,竟跑到官員家裡去偷吃的,結果被發現,活活打死。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本可以不死的。
朝廷原本撥了些銀子賑災。
可那些銀子,卻全進了負責相關事務的陸家人的口袋。
我好氣。
我想殺了陸家所有人。
可對當時的我來講,這個想法未免有些天真。
再說了,陸家倒了,我又何去何從呢?
我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句話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但女子,大抵也是一樣的吧。
自那之後,我讀兵書,練算數,參加各種官家活動,聽那些人講朝堂見聞。
慢慢地,對於陸鶴安手上的那些事務,我也能插上話了。
我的建議,也讓陸鶴安扶搖直上。
自此,陸鶴安做什麼都不避著我,賬本之類,更是直接交由我打理。
要想動點手腳,著實不是什麼難事。
我暗中差人,以陸鶴安的名義,給祁王送了許多銀子去。
陸鶴安對此一無所知,還稱贊我為賢內助。
陸鶴安更不知道,我啊,就是要將他推向高臺。
然後,再親手推他下來。
爬得越高,才會摔得越狠。
阿牛也不知道,他當初因無聊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最終會成為我幫他復仇的利器。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偶爾夢中,會聽到婆婆和阿牛問我:「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不過是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時間久了,仇恨也就淡去了。
我若繼續做我的高門主母,衣食無憂,不好嗎?
不好。
我不想同人爭來爭去。
他陸鶴安又算個什麼東西,怎值得我爭搶?
更何況,仇恨不會淡去。
每當我踏出府門,都會遇到很多同李婆婆和阿牛一樣的人。
他們當中有些死了,有些快要死了。
我恨我的父母。
恨貪官汙吏。
更恨,造成這一切的、吃人的世道。
可我畢竟力量有限。
唯一能做的,是拉陸府下臺。
算了算,從我入陸府開始,到眼下。
剛好十年整。
16
我講完,陸鶴安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他咬牙切齒地問我:「你這樣做,置麟兒於何地?他可同樣要掉腦袋!」
「啊,有件事我忘講了。」
我湊到陸鶴安耳邊,好叫他聽得清楚:「麟兒他,非你親生。
「我已叫人將他接走,他的安危,你勿掛念。」
我要陸鶴安死,自然不可能同他有子嗣。
每次事後,都會偷服避子湯。
可若一直無所出,勢必影響我的地位。
再說了,庭院深深,難免寂寥。
陸鶴安可以流連花叢,我偶爾找個男人,怎的就不行了?
眼見陸鶴安就要發狂,我後退兩步,衝不遠處的禁軍招手,讓他趕緊把人帶走。
原本熱鬧無比的庭院陡然變得悽涼。
「夫人——」
翠瑤突然從大門跑了進來。
「我被人給擄……咦,這兒怎麼沒人?」
我三言兩語給她解釋了緣由。
「那我以後可咋辦……」翠瑤臉上浮現一抹迷茫。
「你可以繼續跟著我, 定不會叫你餓著。」
翠瑤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我生是夫人的人, 死是夫人的鬼!」
「……」
「你嗓門大, 去外面吼一聲。」
「啊?吼什麼?」
「就說——裡面沒人了。」
翠瑤不明所以地去了。
片刻後, 密密麻麻的百姓自大門湧入。
隨後衝到桌上,狼吞虎咽。
我看了一眼,喚翠瑤:「走吧。」
「去哪裡呀?」
去……我的家鄉。
前緣舊事,皆該做個了斷了。
17
我在坍了半邊的泥瓦房裡找到了他。
他拖著一條腿,正拿水和泥,完了往嘴裡塞。
眼睛應當也是不好了, 我快走到身邊了都不曾發覺。
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問他:「還認得我嗎?」
他眯著眼瞧了我半天, 隨後猛地拽住我, 神情激動。
「你……你……
「你有吃的嗎?」
哈……
「有。可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十年了, 許是我的相貌發生了變化。
我撩起袖子,將那塊胎記湊到他跟前, 問他:「我是誰?」
他又皺眉想了半天, 最終還是搖頭。
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我從食盒裡拿出各式各樣的吃的, 一一擺到他面前。
「吃吧。」
隨後吩咐翠瑤:「你去打點幹淨的水來。」
他抓起吃的,使勁往嘴裡塞。
我看著他吃, 然後告訴他:「我是二丫啊。
「那個,你經常虐待,從不當人看的二丫。
「你不是總說女子不如男嗎?可你看看現在, 我吃好穿好, 而你,還要靠我施舍。」
他的動作猛然頓住, 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
同時,手試圖去摸旁邊的破碗。
我將碗拿遠了些:「這水髒,聽話, 咱不喝。」
「唔……」他漲紅了臉,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我無視,繼續溫柔地同他講:「你知道嗎?我今兒個,是專程回來報恩的。」
我這個人,向來知恩圖報。
他對我有生育之恩,這些吃的,便是我對他的回報。
可我呀, 亦有仇必報。
翠瑤回來時, 他已經咽氣。
「吃太急,竟噎死了。」我遺憾道。
「真可憐。」
是啊,真可憐。
同我那被鄉紳遷怒, 活活打死的生母一樣可憐。
不過也好, 眼下他們都死了,就不必繼續受苦了。
翠瑤幽幽嘆了口氣:「什麼時候,才能讓人人都能吃飽飯呢?」
「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抬頭,看向遠方。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男女生而平等, 女人不必依附男人而活,更不用因此爭得頭破血流。
眾生亦平等,沒有剝削,不分貴賤。
更重要的, 人人都能吃飽飯。
或許需要很多很多年,但這一天,總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