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意外,也有點欣喜,我轉身向樓梯口一瘸一拐的走去。
天已經亮了,借著這初生的陽光,我的每一步都邁的艱難又決絕,期待著再一次重見天日,期待著外面的一草一木,期待著打開門就看到小姨的臉。
「把蛋糕吃了再走吧。」
我的腳步一下子頓住,站在原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出口,如果我是健康的,如果我可以奔跑,我一定毫不猶豫的衝出去,但我不是。
我乖乖的轉身回去,看見那塊蛋糕的背後在晃動的光線下閃過一絲鋒利的寒光。
那是……一把手術刀。
我的呼吸停滯了,微微張著嘴巴,我轉過頭驚恐的看著黎景之,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好像不知情似的,做出驚訝又抱歉的神情。
「用這個切蛋糕好像是不太合適。」
我看著他走過去,彎腰撿起那把鋒利的手術刀,仿佛拎著無關緊要的鑰匙串似的拎在手裡,緩緩向我走來,我的腿向灌了鉛似的,一步也邁不出去。
「阿喬。」
他在我面前停下,拉起我顫慄不止的手,把刀柄放在我手裡,又捧著寶貝似的握著我的手輕輕抬起來,直到刀尖正對著他的心髒。
「殺了我好不好,我好像隻有死了才會放過你,殺了我吧。」
他有些疲憊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氣,斂起鋒芒的眸子讓我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少年,那個在雪夜裡單薄的少年,那個看上去悲傷的少年。
鋒利的刀尖抵著他的胸口,隻要我稍微用力,就可以劃破他的皮膚,我仿佛可以通過手裡冰涼的金屬感受他心髒的跳動。
黎景之放下握住我的手,閉上了眼睛,長又密的睫毛猶如蝶翼般輕輕顫動著,我看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跟往日所有的他重合。
他會在每一個雨天給我撐傘,會在我生病的時候寸步不離的照顧我,會在我的每一節體育課後給我送糖果和巧克力,他最討厭炎熱的天氣,卻會因為我一句想吃酥餅頂著大太陽排幾個小時的隊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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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此刻,他的話縈繞在我耳邊,我死了才會放過你。
我手裡明明是兇器,他卻告訴我是自由。
手裡的刀落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出聲音。
我也紅了眼睛,有些無力的蹲下來,坐在地上,心裡莫名的委屈和難過,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睜開眼,看了看落在地上的刀和旁邊縮成一團掉眼淚的我,也蹲下來,溫柔的伸手擦去我的眼淚,他輕輕地抱住我,怕弄碎了一樣小心。
「對不起,對不起阿喬……」
他一遍遍的說著對不起,仿佛在給每一件傷害我的事做一個結尾,我哭的越來越兇,好像所有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隻是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就像許多年前爸媽不在家的夜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時候,我嚇得大哭,他也是輕輕拍著我的背,就是從那天開始,他不再欺負我的。
被淚水模糊的雙眼中,我聽到樓梯那邊傳來動靜,偏過頭去,看到小姨從樓梯口衝下來。
是幻覺嗎,我看到小Ṱű⁷姨那張和媽媽七分像的臉,感覺好幸福啊……
小姨的臉上掛著淚痕,大聲的叫著什麼,但是我怎麼好像什麼也聽不見……
她跑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瞪大了眼睛驚恐的捂住嘴巴,表情漸漸扭曲變成痛苦。
喬青阿姨……你終於找到我了……你哭什麼呀……
我向小姨的方向伸出手,抬起手才發現從左肩傳來的劇痛,輕微的動作讓這撕心裂肺的痛漸漸蔓延到全身,我的瞳孔漸漸渙散,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你離不開我的……誰都別想從我身邊搶走你!」
我看見黎景之松開我,臉上沒有出現往常發病時的瘋狂,反而眼波溫柔又深情的看著我,仿佛已經被病態的人格完全吞噬。
他的手裡握著還在流動著紅色的手術刀,白色的襯衣上綻放著鮮紅的花朵,他卻好像身上灑了紅酒一般平常,劇烈的反差顯得豔麗又可怖,這畫面竟美的驚心動魄。
後背流淌的溫熱提醒著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甘心似的用盡全力扯住他的領口,喉嚨裡卻堵了一口腥甜什麼也說不出來。
最後我看向小姨,對她笑了笑,對不起喬青阿姨,讓你白跑一趟了。
那個小心翼翼的握著橘子味糖果的少年。
最終殺了我。
回憶再次回到第一次見面的雪夜,他走出院子轉身上車之前,隔著那一片夜幕中的黑色,他轉過白皙的臉,好像黑白的啞劇電影一般,對我說了一句話,他現在也正對我說著那句話。
黎景之把刀尖緩緩旋轉對準自己的心髒。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16.
十年前,聖誕節,大雪
黎景之坐上停在宋家門口的豪車,車子發動的時候,他偏過頭去,隔著茶色的玻璃看了看窗外的宋南喬。
女孩眨著湿漉漉的眼睛也在往這邊看,鵝毛般的雪花和著微風應景的洋洋灑灑飄下來,仿佛在為他們的初遇嘆氣。
黎景之低下頭,手心裡還靜靜的躺著那顆橘子味的糖果,腦子裡都是女孩仰起臉跟他說話時的酒窩,彈鋼琴時從背後看白皙纖細的脖頸,給他敷藥時微微皺起的眉毛……
他看著那顆糖果,窗外的街道和商店裝飾著聖誕樹和鈴鐺,彩色的光暈刺的黎景之不耐煩的閉上眼睛,半晌自言自語似的輕輕開口。
「宋南喬。」
這天是聖誕節,少女的神明誕生了。
漆黑的加長林肯駛入夜色,逐漸離開熱鬧的市區,變了幾次路線,進入郊區一條鋪著黑色柏油的路,兩邊高大挺拔的法國梧桐快速倒退。
頭頂的樹枝參差交錯,密密麻麻的快要遮住天空,路燈斑駁的光影透過車窗照在少年蒼白清朗的面容上,有種破碎的美感。
路過最後一棵梧桐,視野逐漸開闊,路兩邊是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和分布均勻的雕塑噴泉,堆積的雪花剛好勾勒出了不遠處建築群的輪廓,一座龐大的英式莊園在大雪中若隱若現。
路口站著兩個跟車裡同樣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一一確認過車裡的面孔之後,拿出手裡的對講機快而簡短的說了句什麼,前方足有兩層樓高的鐵欄大門緩緩打開。
監獄。
少年抬眼,諷刺的笑了笑。
黎景之在紛飛的雪中站了好久,旁邊的人忍不住上前提醒,他才抿了抿嘴唇,把一直攥在手心裡的糖果放到口袋裡,走了進去。
豪華的走廊裡掛著中世紀的油畫,每個窗邊都放著金色紋路的復古燈臺,裡面點著香薰和蠟燭,十足的暖氣和香味讓人昏昏欲睡。
大理石地面幹淨的反著光,黎景之身上的雪化成水,每走一步都滴到地上。
在莊園裡做事的人有很多,女佣恭敬的在旁邊等候著,直到他走到轉角處才上前開始打掃。
餐廳門口的女佣遠遠的看到黎景之就上前拉開門,躬身在兩邊站著。
他低著頭不緊不慢的走著,身上又湿又冷,每一步都像走在碎了的冰上,他卻習慣了似的,毫不在意的甩甩頭發上的水滴。
偌大的房子裡,那麼多人,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剛走到門口就被裡面通明的燈光和華麗的裝潢刺的眯起了眼睛,餐桌前坐著的兩個人聽到門口的動靜,齊齊轉過頭來,那兩道目光,一個冷漠,一個怨恨。
黎景之的爸爸媽媽,黎崢和楚知意。
黎崢和黎景之長著七分像的臉,尤其是眉眼,甚至兩人左邊眼角下面都有一顆淚痣,要說區別的話,黎崢的氣質更成熟儒雅一些,黎景之則像一隻小刺蝟。
楚知意是個標準的美人,膚如凝脂氣若幽蘭,眉毛像柳葉兒似的在那一雙漂亮的杏眼上,顯得溫婉又靈動,長發隨意的挽著,有種別樣的柔美。
「來陪你媽媽吃飯吧。」
黎崢對黎景之笑著說,他總是掛著溫柔的笑,言談舉止優雅有風度,看上去是一個完美溫和的父親。
但是黎景之知道,黎崢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渾身都是稜角。
黎景之很快就從這句話裡抓住了重點,黎崢大老遠的把他接回來……
他看向楚知意那邊,對方似乎並不領情,冷漠的別過頭去
少年眼睛裡的光暗了下去,一聲不吭的走過去,默默坐在餐桌的邊緣。
黎崢滿意的笑了笑,很快又把目光轉向楚知意,他起身把西裝折在手臂上,走過去彎下腰親了一下楚知意的額頭。
「那我先去公司了親愛的,今晚讓景之陪你吃吧。」
楚知意點了點頭,黎景之在一旁默默的打量著,能清楚的看見楚知意眼裡略加掩飾的厭惡,黎崢走了之後,餐桌上的氣氛變得冰到了極點。
三,二,一
黎景之在心裡默念著。
「砰—!」
雖然早知道那刀叉會飛過來,他也沒躲,隻是熟練的抬起手擋了擋,胳膊上的傷就是這麼來的。
旁邊的佣人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幕,聲音響起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抬一下,見怪不怪的在一旁站著,也沒人去收拾落在地上的刀叉。
「吃飯吧,媽……」
黎景之話音未落,碟子杯子又相繼飛過來,蔬菜和湯汁灑了他一身,原本就冷的身體被溫熱的湯水稍微暖和了一下,隨即溫度散去,更冷了。
「你這張跟他一樣的臉,惡心的讓人吃不下飯。」
楚知意從椅子上起身,「還有,別叫我媽!」
纖瘦勻稱的身材僅僅是穿了一件寬松的睡袍走起路來都搖曳生姿,黎景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楚知意有時候對他很好,有時候又……
就是這種無限的希望,失望和絕望的循環,讓黎景之的性格漸漸變得古怪孤僻起來。
黎崢就更不用說了,他隻把黎景之當作一個哄著,又或是要挾楚知意的玩具籌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