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馳又道:「寶福無論男女,到底服侍了你許久,如今病發身亡,將軍府素來體恤下人,你好好安排一下她的喪葬事宜吧。」
郡主連聲稱是,立刻轉頭去操辦了。
她離開後,蘇子馳告別了太醫,來到我身邊。
「可以起來了。」
我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是的,我根本沒有死。
在郡主離開的那一炷香裡,我服下了能讓心髒驟停的假死藥。
那藥是阿姐留下的,她原本想著萬一發生什麼危險,她可以假死脫身。
可惜郡主殺她太快,沒有留下能用這副藥的機會。
蘇子馳望向我,他的黑眸中霧氣翻湧。
他沉默良久,問道:「你是丁香嗎?」
13
那一晚,在安神香嫋嫋的煙霧中,我在蘇子馳手心反復寫下兩個字。
報仇。
報仇。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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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香是蘇子馳對我阿姐的代稱。
畢竟自始至終,我阿姐都沒有告訴他名字。
此刻,面對蘇子馳的目光,我平靜地低首:「將軍養傷時,每晚有人會去小院送飯,那人是我。」
「我是丁香的妹妹。」
郡主說得沒錯,在那個民風不夠開化的小城,私留外男一旦被發現,對女子的清譽損傷很大。
所以她拜託了相熟的婆婆照顧我,自己留在小院中醫治蘇子馳。
這樣即便被發現了,損傷的也是她一人的清譽,我的名聲可以被保全。
阿姐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細膩、會將所有的事照顧周全的人。
可總有些事,是她料不到的。
蘇子馳急切而又低聲地詢問:「你是丁香的妹妹?那你姐姐現在在何處?」
我看著他,他的手在抖。
我垂眸,說出了那個他最害怕的答案。
「將軍。」我輕聲道,「我阿姐死了。」
蘇子馳顫抖起來,身經百戰的將軍,此刻突然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脆弱:「她……」
「她死在北安王府,郡主閨房的後院。」
我聽到了蘇子馳失手打碎杯盞的聲音。
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可這不夠。
我要他明白更多。
「將軍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嗎?」
「因為王府負責侍弄花草的嬤嬤,她孫女當年高燒不退,沒錢醫治,她抱著三歲大的小女孩在暴雨裡四處求人,最後是我阿姐收留了她們。」
我頓了頓:「就像收留將軍那樣。」
蘇子馳低頭去撿地上的茶杯碎片,他的手一直在抖。
「我阿姐為那個孩子吸痰,不嫌苦不嫌累,七日後把那孩子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就像她救你那樣。
「嬤嬤說,我阿姐這樣心慈貌美,定是觀世音菩薩轉世,今後肯定好人有好報。」
我看向蘇子馳的眼睛,我知道他不敢聽下去了。
但我要他聽。
「後來,嬤嬤在王府侍弄花草,她在樹下,挖出了一片殘破的紫衣。」
茶杯碎片狠狠嵌進了蘇子馳的手心,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但是將軍,你知道嗎,隻有阿姐的衣服被埋在那裡罷了,她的身體被人扒光,丟去了亂葬崗。」
「我和嬤嬤找了好久好久,終於找到半具被野狗啃食後的屍骨。」
「嬤嬤花好多錢,找她信得過的老仵作驗了屍。」
「老仵作說,阿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甚至,她臨死前還被侵犯過。」
「侵犯她的人是誰你應該能猜到吧?就是宣寧郡主的弟弟,北安王府那個以殘暴出名的小世子。」
血流了一地,但蘇子馳像是感覺不到痛。
他握著茶杯的碎片,像是要把那碎片嵌進血肉裡。
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我要折磨郡主。
也要折磨蘇子馳。
我要讓他在與郡主做了百日夫妻後,再告訴他最慘烈的真相。
這樣他才會有最深的負罪感。
我起身,看也不看幾乎跪坐在地上的蘇子馳,轉身離去。
突然,我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
「對了,將軍。」
「還有最後一個秘密,你想知道麼?」
「那就是,我阿姐,其實才是那個對丁香過敏的人。」
像是被一刀戳進心髒,蘇子馳猛地抬起頭。
「她對花粉不耐受,但因為你昏迷時說了句春日將至、想看丁香在北國盛放,她就花大力氣移植了一株在院子裡,甚至自己也佩戴丁香荷包。」
「你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也問過阿姐這個問題,她說,這樣能讓病人心情好,傷就好得快。」
「可是我知道,她對別的病人做不到這種地步的。」
「唯一的答案是……」
我輕聲說:「將軍,她就是愛你。」
有清澈的液體,一滴一滴掉在地上的血泊裡。
蘇子馳流過許多血,但我是第一次見到他流淚。
他低聲道:「她從未對我說過,她甚至在我提出娶她時,說她對我並無情意……」
我點頭:「是,恰恰是因為她太愛你。」
蘇子馳愣住了。
「將軍,你是異姓親王,天潢貴胄,我阿姐不過是個出身卑微、命若飄萍的孤女。」
「她是清醒的,知道對你動情,注定是一場悲劇。」
但她也沒想到,悲劇來得如此迅猛而又慘烈。
我走出房門,回眸看向蘇子馳,他跪坐在地上,低著頭,像是已經無力撐起自己的身體。
我轉過頭,看著天上密布的烏雲。
我知道,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14
蘇子馳叫人為我打造了一張人皮面具,我以新的侍女身份進了將軍府。
郡主沒有疑心過我的身份,她甚至也無暇再想起已經死去的寶福。
因為她沉浸在近乎暈眩般的快樂裡。
蘇子馳最近對她很好,柔情蜜意,情濃如酒。
郡主從年幼時便愛慕蘇子馳,如今終於嘗到這釀了十幾年的酒,自然心醉到了極致。
正好北方爆發流寇,蘇子馳要前去平亂。
郡主立刻對夫君提出,能否讓自己的弟弟給蘇子馳當副將。
她說弟弟還年幼,到時希望將軍多多照顧他。
蘇子馳表示這個自然。
郡主欣喜,認為蘇子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到時會讓弟弟在軍營裡待著,頂多做些清點糧草之類的工作。
這樣她弟弟既能跟在蘇子馳身邊混個軍功,又能保證安全。
就這樣,北安王的小兒子跟著蘇子馳一起去了前線。
不過一個月後,書信便送了回來。
郡主興高採烈地打開,隨即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北安王世子死了。
那個在邊塞小城裡欺男霸女無比威風的世子爺,被蘇子馳推上戰場後慫得像個鹌鹑,駕著快馬想要當逃兵。
結果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被敵軍的箭射成了刺蝟。
蘇子馳班師回朝時,受了打擊的郡主仍然在生病。
她哭著質問蘇子馳,為何讓她的弟弟上戰場。
「他才十五歲,就這樣死在敵軍的箭下……」
蘇子馳在一旁擦劍,劍光如雪,他平靜道:「你該慶幸他死在敵軍的箭下,否則死在我手裡,死狀會更悽慘。」
郡主睜大了眼睛。
她瞪著蘇子馳,像是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夫君,你……」
蘇子馳搖了搖頭:「郡主,請不要這麼稱呼我。」
「你並不是我心中的妻子。」
像是明白了什麼,郡主猛地顫抖起來。
「夫君,你是不是聽信了什麼讒言?」
「我怎會不是你的妻子?」
「我們在塞北小城……」
蘇子馳打斷了她:「我的妻子,已經被你在塞北小城殺死了。」
「這次出徵,我重新去了那裡,找到了那個小院,和那株丁香樹。」
蘇子馳輕聲道:「可惜過了季節,已經沒有花了。」
他疲倦地招手,暗衛們進來,摁住了郡主。
郡主尖叫起來:「蘇子馳,你不能殺我,我父親是北安王,我是皇上親封的宣寧郡主,你怎能為了一個賤民女子殺我……」
蘇子馳看著她。
這才是真實的宣寧郡主。
與溫婉,與良善沒有絲毫的關系。
驕縱,跋扈,視人命如草芥。
他卻把她當成了丁香,與她拜堂成親,當了這麼多日的夫妻。
蘇子馳喉頭一熱,他捂住嘴,手再拿開時,已經是一手的鮮紅。
他吐血了。
蘇子馳掩住嘴,然後揮手示意。
暗衛摁住郡主,將藥湯強行灌進郡主口中。
裡面是牽機藥,傳言中宋太宗用來殺死南唐後主李煜的劇毒,服下後五髒收縮破裂,最終將七竅流血身亡,是最痛苦的毒。
郡主被扔在床上,蘇子馳在暗衛的攙扶下站起身。
他的嘴角不斷滑落鮮紅,每一聲咳嗽都伴隨著吐血。
那些被我阿姐治好的傷,如今也因我阿姐而復發。
我在一旁看著,冷漠,平靜,無動於衷。
畢竟我恨郡主,也恨蘇子馳。
我不管他是否知情,是否無辜。
我隻知道我的阿姐死了。
所有害死她的人都該被清算。
那一日天氣很晴, 我終於走出了將軍府。
15
後面的事,發生得都很快。
蘇子馳對外聲稱郡主在得知世子戰死後便生了病, 如今病重身亡。
他自己也不留在京城,轉而去塞北小城戍邊。
北安王在一個月內接連痛失最心愛的兒子和女兒, 一病不起。
病重之際,他寫信給朝廷, 稱蘇子馳刻意害死自己的兒女, 意在勾結外敵羌戎。
其實人人都知道, 蘇子馳沒有任何勾結羌戎的理由。
但皇帝多疑,蘇子馳又的確兵權太重。
皇帝親擬詔書, 叫蘇子馳回京。
北安王帶病前去送詔。
蘇子馳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劍斬來使,隨後率軍攻打羌戎。
戰役大勝, 然而鳴金收兵之際, 士兵們卻發現主帥並未歸來, 而是孤身一人, 策馬追入敵營。
那一日蘇子馳殺敵無數, 但最終傷重力竭, 被羌戎暴民以絆馬索絞殺。
由於收復失地,從羌戎手中奪回城池十六座, 功勳蓋世,皇帝給盡哀榮, 追封蘇子馳為鎮國將軍。
消息傳來時, 我已經即將離開京城。
南方很美, 但我到底是不喜歡。
離開前,一個小女孩找到了我。
她說她來自江南蘇家,是蘇子馳的妹妹,叫蘇文雲。
「哥哥說, 如果他沒能回來,就讓我在京城中找一個姐姐,把這個荷包給她。」
蘇文雲將荷包塞進我的手心,衝我揮揮手,轉身離去。
那是個很舊的荷包,是我阿姐曾經用過的。
蘇子馳被暗衛接離北方小城時,它大抵是混在衣物裡, 被蘇子馳帶走了,現在荷包上還沾著他的血。
我打開那個染血的荷包,碎裂的丁香幹花掉進我的掌心。
已經沒有香味了。
16
後來, 我回到了塞北小城。
還是熟悉的風景, 侍花的婆婆和已經梳辮子的小孫女, 還有吃不膩的雜谷馍和聽不厭的北方小調。
唯一不同的是,這座城多了個將軍墓。
蘇子馳葬在那裡。
很多人去祭拜。
我空了很久, 到底是在年關將至時,去看了一眼。
墓邊種著一株丁香樹, 此刻隻有葉子。
這镯子是上了年頭的翡翠,乃是蘇將軍的生母留下的遺物,交代兒子一定要將它送給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我轉身離去, 有遠處的歌聲傳來,是有人用北方小調唱著南方風味的婉約詞: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
17
手卷真珠上玉鉤, 依前春恨鎖重樓。
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