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玉沒再叫我,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外頭有人低低地說話,應該是慕將軍到了,接著馬車啟程。
剛進通州,慕將軍便將尚在花樓頭牌床上呼呼大睡的知府大人,捆來了衙門。
知府大人生得幹瘦,一副吃不飽的樣子,放在難民堆裡認都認不出來,可我知道,他那是虛的。
「臣宗北郭叩見聖上,不知聖上親臨,臣罪該萬死!」宗北郭惶恐不安,雙手被反剪捆在身後,磕頭的時候像個雞毛掸子。
父皇冷著臉,抄起砚臺狠狠砸在宗北郭頭上,喝道:「你是罪該萬死!朕不是在客氣!朕今天就要砍了你!」
宗北郭額頭被砸了個血窟窿,咕嘟往外冒血,哭喪道:「臣冤枉!都是王年逼迫臣做的啊!」
宗北郭倒是個明白人,將王年威逼利誘的證據一張不落地拿出來,哭咧咧道:「王年上頭有人,臣不得不從啊……好在……好在臣聰明……」
「你聰明個屁!」父皇怒喝,嚇得宗北郭咳了一口老痰,繼續哭道:「臣不能總背鍋,臣有證據,都是上頭人讓幹的!」
「他上頭是什麼人?」父皇怒氣沉沉問道。
「臣不敢說。」宗北郭縮著脖子。
父皇三步並做兩步走下堂來,一腳踹在宗北郭肩膀上,「你個傻帽,今天就要死了,你怕個屁!」
宗北郭像個繭子滾遠了,又爬回來,以頭搶地,「是……是公主啊。」
一陣靜默,我兩眼放空,覺得可能是路上吐多了,吐沒了腦子。
「哪裡的公主?」我氣若遊絲。
宗北郭並不知道我的身份,隻是絕望地看我,「微臣愚鈍……隻……隻知道我朝就一位公主。」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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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大爺!」我騰地衝下堂去,站在父皇身邊,一腳踹在他另一個肩膀上,宗北郭又咕嚕著滾遠。
「睜開你的狗眼,本公主何時讓你貪墨餉銀了?」
宗北郭一聽,褲子都嚇尿了,哭道,「求求皇上、公主饒臣一命吧。既然是家務事兒,公主把錢還上就完事了……」
「怎麼著就我還錢了!」我拎著宗北郭的領子,怒不可遏,憑空就多了一頭的債。
「湛湛……」嚴謹玉將我攬過去,抱著我道,「你先回去。」
「我沒有!」我一把推開他,怒道,「我憑什麼回去?」
父皇疲憊地揉揉額頭,「朕不相信湛湛會做出這種事。」因為賑災官銀裡,有一大半,是我親手給父皇的。這事隻有父皇知道,可有時候,人情和人證,是兩碼事。
派去宗府取證的人匆匆回來,遞了幾本賬簿過去,又在父皇和嚴謹玉邊上耳語一番。
隨後,兩人皆是目光復雜地轉頭看我。
我像隻炸毛的貓,見人就咬,「又怎麼了!」
父皇沉默很久,才緩緩道:「湛湛,裡頭有你的親筆信,賬簿也是真的……」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父皇,也不好當著「鐵證」為我辯駁。
我臉色一白,倒退兩步,明白自己是被人栽贓了。
嚴謹玉走過來,想抱我,我後退一步,盯著他道:「嚴謹玉,不是我做的。」
「湛湛,你先回去,此事交給我。」
我心冷下來,輕飄飄地道:「你不信我。」
「湛湛,聽話……」嚴謹玉上前一步,想再次抓住我。
我啪打開他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氣,嚴謹玉白皙的手背很快紅了一片。
「你別碰我。」我渾身發抖,一字一句道,「嚴謹玉,你看著我的眼說,你,相、不、相、信、我?」
嚴謹玉剔透的眸子望著我,眼眶有些發紅,隨即閉上眼,沉沉開口,「來人。」
身穿鐵甲的將士將衙門團團圍住,冰冷的寒光耀痛了我的眼。
嚴謹玉這是要拿人了。
「將宗北郭帶下去,擇日處斬。」嚴謹玉聲色冰冷,也不看我,對慕將軍拱手一禮,「公主身子不適,勞煩慕將軍送回驛站。」
不是拿人,也算軟禁了。
就連父皇都沒有出聲阻止。
我心慢慢冷下去,一種被所有人拋棄的森涼從心底攀升,將心割裂成無數瓣。
嚴謹玉倒是懂我,隻要不是他,誰送我都行。
慕將軍生得濃眉大眼,一副老實人樣子,我沒為難他,轉身跟著往外走,我迫切地想逃離這個地方,我害怕看見嚴謹玉動搖的眼神,害怕他真的將我下了獄,害怕他寫給我的定罪公文如參平南伯府時一樣,狠辣無情。
衙門前烏泱泱跪了一地老百姓,各個面黃肌瘦,他們聽說皇帝來了,任府衙的人怎麼驅趕都不願離去。
「老天爺在上,求皇上聽聽咱們老百姓的心聲吧……」
「公主為非作歹,魚肉百姓,求您救救我們吧。」
我腳步一頓,猛地抬眼望向被難民圍得水泄不通的大門口,腿像灌了鉛,指甲掐進手心。
正在奶孩子的大姐跪在地上哭道:「求求皇上放了宗大人吧,他是好官,是被公主害了啊。」
「聽說公主驕奢淫逸,揮金如土,哪裡管咱們老百姓的死活。」
「公主禍國殃民!不配為人!」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處死公主!」
一時間群情激奮,「對!處死公主!」
他們一個個臉上掛著憤怒和仇恨,聲討夾雜著汙言穢語,雖然不是正對著我,卻像刀子一般扎在我身上。
夠了。
不要再說了。
通州氣候湿冷,冷進骨子裡。
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嘗嘗京城的小酥餅、梅花糕、東坡肘子、松鼠魚……
我都幹了什麼呢,滿心滿意地換了銀錢賑災,到頭來,百姓都恨不得要我的命。
真是活得一塌糊塗啊。
「姑娘,走吧。」慕將軍隱去了對我的稱呼,旁邊有小側門,可以通往府衙外,「百姓聽信流言,難免言辭激烈一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慕將軍的話,讓我眼眶一湿。
「多謝。」風吹來,臉上發涼,我抹了把臉,一手揮之不去的湿意。委屈壓在胸口,連聲音都是嘶啞的,「走吧。」
我一天沒吃東西,跟著慕將軍一路顛簸,到達驛站的時候,又吐了,吐出一些酸苦的汁水。
慕將軍選了幾個當地手腳麻利的丫頭來侍候我,被我婉拒。
我隻想一個人待著。
天色漸晚,屋裡的桌椅漸漸沒了輪廓,我沒點燈,沒叫熱水,孤零零地抱腿縮在被子裡。
「阿誠。」
一個影子出現在門外,靜靜聽我說話。
我閉著眼,嘆息一聲,「去查查封邑的賬,應該是去年冬,來京那批貨出了問題。」
那時我急需一筆錢款,從封邑運了貨物進京,結果貨在來的途中慘遭不測,去的人連帶我的信物石沉大海,杳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