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奈奈子不排斥的話、”作為社裡資歷僅次於社長和亂步的老人,與謝野在同事們偷瞄過來的緊張視線裡,神色平靜自若地回答了亂步的話,“隻要不是不太合適的女性,或許確實會好一些吧。”
亂步好像把她的這句話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幾秒鍾後,一片寂靜的辦公區裡響起了報紙哗啦翻過一頁的聲音。
剛才那簡短的對話仿佛也在這一聲裡“哗啦”地翻頁了,緊繃的空氣漸漸松散了下來,神情各異的社員們繼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亂步心不在焉地看著手裡的報紙,腦子裡想著的是他笨笨的笨蛋女兒。
奈奈子沒有媽媽,這種事情顯而易見到了根本不用拿出來說的地步,但是江戶川亂步以前是沒有覺得這有什麼的。
在奈奈子還是個小蘿卜頭的時候,他這個爸爸也糊裡糊塗地就胡亂把奈奈子養大了,大事不會就問社長,日常的瑣事丟給國木田,萬一有什麼問題就緊急呼叫與謝野,一句“與謝野小姐!!”熟練得仿佛在叫媽——不是奈奈子的媽,是他自個兒的媽。
等到奈奈子長大了,大概也就是小學升初中的時候,不方便的事情就慢慢變得多了起來。
首先是一大兩小三個人不能繼續擠在偵探社的一居室宿舍裡了,奈奈子有一些東西要她自己收起來,果戈裡的年紀也大了,就算亂步再怎麼不在意“常識”,也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是不適合和異性一起住了,而且偵探社的宿舍樓人來人往的,居住環境也算不上好,於是亂步就跑去買了一套新公寓,總算是讓奈奈子有了她自己的房間。
但這還隻是個開始。
某一天,在亂步發現奈奈子在三十來度的大夏天裡,一大清早蹲在悶熱的衛生間裡,鎖起了門,自己偷偷地洗因為生理期所以不小心弄髒的衣服和床單後,江戶川亂步頭一次有了這麼清晰的認知:
【爸爸和媽媽是不一樣的。】
奈奈子覺得有點不舒服,但還要一個人偷偷地洗好很難洗的衣服,然後趁著他和果戈裡沒起床,跑去陽臺把衣服和被單晾起來,之後再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照常在起床的點從自己的臥室裡出來,自己熱牛奶、吃飯團,接著跑去叫他起床,最後在出門的時候,若無其事地和他們一起出門。
作為“爸爸”的亂步能做什麼呢?
他隻能在下一次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往購物車裡多扔一瓶生理期用的衣物洗滌劑,讓“很難洗”的衣服,變成“有一點難洗”而已。而且洗滌劑還要“若無其事”地“隨手”放在洗衣液邊上。
因為奈奈子是青春期的小孩了,青春期約等於叛逆期,雖然奈奈子並不叛逆,她隻是十分的“大逆不道”,天天像是叫小孩去寫作業的大人一樣叫他這個爸爸去工作,但江戶川亂步認為他還是要維護一下奈奈子的“顏面”——對,沒錯,是奈奈子的顏面,才不是他這個爸爸不好意思。
長大的奈奈子沒有小時候那麼好養了,小時候的奈奈子隻要吃飽喝足不生病就好,但是長大的奈奈子就多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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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有一點麻煩,大多數時候,名偵探的超推理都完全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還不如給與謝野打個電話管用。但也隻是有一點點麻煩而已,亂步覺得他還是可以把奈奈子養好的。
畢竟他的笨蛋女兒雖然有點笨,但又比同齡的小孩要聰明得多,自己也能做好很多事情,可以說是有著十分良好的“自我管理能力”了。
可是奈奈子再怎麼能自己把自己照顧好,她也是個小孩子。
十四歲的、半大不小的孩子。
奈奈子和同齡的孩子不太一樣,雖然有時候顯得有點笨拙,讓人不知道她的小腦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但她一直都很自立,完全不用大人操心,好像一顆長在角落裡的小蘑菇,即使沒人管它,它也能一心一意地埋頭自己汲取泥土裡的營養,認認真真地長大。
然而奈奈子並不是一顆長在角落裡的、孤零零的小蘑菇。
她是一個孩子,一個弱小的、稚嫩的、還有點笨拙的孩子。
被突然關進了拘留所、見不到爸爸,面對訊問也很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就算被關了十幾天,也一點動搖也沒有。但是在離開了拘留所、見到了爸爸的時候,她的眼淚還是會一下子就湧出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就那樣看起來有點呆呆地站在那裡,悶不吭聲地掉著眼淚。
小蘑菇孤零零的也能長大,但是奈奈子孤零零的會覺得害怕,隻留下她自己一個人,她就會想著自己是不是被爸爸給丟掉了。
那個有著和奈奈子相似漆黑眼眸的女人拜訪偵探社的時候,說著的是“奈奈子和男性的長輩一起生活會不方便”,所以想要帶奈奈子走。而亂步知道,她實際上想說的是“呆在偵探社對奈奈子來說可能會有危險”,因為害怕奈奈子有危險,所以才想帶奈奈子走。
但是在那個婦人離開的時候,亂步看著偵探社關上的大門,心裡想著的,卻是奈奈子在被關在拘留所裡的時候,如果還有著“媽媽”陪著她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害怕了呢?
如果奈奈子有一個“媽媽”的話,她在長大的時候,或許就可以更“輕松”一點了。
即使亂步偶爾不在她的身邊,也還會有著“媽媽”陪著她,她就不會覺得自己可能要被丟掉了。
好像那些隨著奈奈子“長大”而出現的麻煩事,隻要奈奈子有“媽媽”的話,就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成為“奈奈子的爸爸”的第八個年頭,江戶川亂步那向來隻有“吃喝玩樂”、“案件謎題”、“社長誇獎”和“笨蛋女兒”的聰明腦瓜裡,第一次冒出了這樣念頭——要不然給奈奈子找個媽媽好了。
他想了想自己的年齡,二十六歲,找對象的話好像不算早也不算晚。
偵探社的人脈很廣,社長個人的人脈也很廣,想要找個合適的對象,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於是“順理成章”的,一位銀行家老主顧借著業務來往的由頭,帶著女兒上門拜訪了。
到目前為止一共見了兩次面。
第一次見面是公事公辦地談論工作的事情,社長和那位銀行家略微寒暄了幾句。
第二次見面是在偵探社附近的茶室,兩個長輩品茗雅談,亂步和那位小姐面對面坐在另一張茶幾兩側,氣氛還算和緩地隨便說了一些話。
亂步對那位小姐的印象還可以,至少不算差,作為一個名偵探,識人是最基本的本事,他一個照面就能判斷出這位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實說,是位社會大眾普遍認知中的“優秀女性”。樣貌清麗、氣質溫婉、談吐有度,學識頗佳,也有著自己的工作,一些小缺點也都隻是無傷大雅的程度,而且對奈奈子甚至是果戈裡都表示出了很大的善意——發自內心,並非是偽裝出來的那種。
“你和四谷小姐相處得怎麼樣?”從茶室離開後,在踱步回偵探社的路上,社長斟酌著字句,對亂步詢問道。
“會是國木田欣賞的那種類型。”亂步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了一句。
福澤社長沉默了幾息,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說道:“隻要你自己的心中有輕重就好……不要因果倒置了。”
……他就是想要讓奈奈子有一個媽媽而已。
亂步低頭踢著路邊的石子,不說話了。
他隻是不想讓奈奈子和他一樣,當一個沒有媽媽愛她的小孩。
第198章
奈奈子是從太宰治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爸爸要去“相親”的消息的。
這是一個十分平常的午後,奈奈子背著書包,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初冬裡的一個陰天,天光晦暗,樹木凋零,河岸邊不時有冷風吹過河面,冬日裡水位漸低的鶴見川依然在潺潺地流淌向入海口的港灣,在那奔湧而去的河水之中,奈奈子看見了一團不明的人形物體正順流而下。
不明的人形物體撞上了河道中間掛著的一道漁網,停住不動了。
不知道是誰在河上拉起的漁網,橫跨河流兩岸,有沒有網住魚蝦暫且不論,但看起來,還是網住了不少垃圾的,此時那張已經掛滿了舊衣服、破鐵罐、廢棄金屬零件一類雜物的漁網上,又多掛上了個倒栽在河裡的不明人形物體,水面上能看見的隻有兩條立起來的腿。
奈奈子停下了腳步,她小步踏著河岸邊的臺階,跑到了下方的河流邊上,盯著那個被掛在了漁網上的人形物體看了半天,然後左右看看,從地上撿起了塊小石頭,用力地往河裡一丟。
噗通一聲,小石頭落進了河水裡,就在距離那個不明人形物體不遠處的地方,水面上濺起了一片水花。
“太宰——”離的有一點遠,奈奈子努力提高了些音量,朝那個“不明人形物體”喊話。
很快,那個一頭倒栽在河裡的家伙就動了動腳,動作十分靈活地把淹在了河裡的身軀掉了個頭,從“頭朝下”變成“腳朝下”,飄浮在了河裡。
“呀!奈奈子~放學了嗎?”
頂著一腦袋的水草,泡在河裡的太宰笑眯眯地抬手和奈奈子打招呼。
他很快就從河裡爬上了岸,扒拉掉身上的垃圾和水草,又擰了擰湿漉漉的外套。大冬天的又在河裡漂流,奈奈子想要問他“不會冷嗎”,但是話還沒說出口,一陣寒風吹過,太宰就立刻“哈啾!”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後吸著鼻子開始打哆嗦。
“真真真真是是是好好冷冷的的、天、天氣啊……奈奈奈子……”太宰哆哆嗦嗦地抱著手臂,凍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奈奈子仰頭看著他,一板一眼地糾正:“是奈奈子、不是奈奈奈子。”
太宰繼續哆嗦:“好好、好好好喲……奈、奈奈、奈奈奈子……”
奈奈子:“……”
看得出來真的是很冷了。
“你要回去嗎?”奈奈子問他。
“不不不不……”太宰像是想拒絕,但是大約是因為在這種大冷天穿著一身湿衣服實在是太冷了,他最後還是哆嗦著改變了主意,“還還是、回回、回去……喝喝杯……熱、熱熱茶吧……”
於是奈奈子就跟著他一起爬上了河堤,然後朝偵探社的方向的走去,在路過一家雜貨店的時候,巧舌如簧的太宰經過一番“甜言蜜語”,輕而易舉地就從老板阿姨那裡借來了幹毛巾和舊衣服,沒過五分鍾就又人模人樣地從店裡出來了,告別的時候還十分嘴甜地和阿姨約好了隔天來還衣服。
“下次入水的時候應該要多帶一套幹衣服,用防水袋包起來才對。”太宰治吸取了這次的教訓,總結了一下新的入水經驗。
奈奈子時常覺得太宰上輩子可能是一隻水母,不然的話她也找不出有什麼合理的理由,能夠解釋太宰對於“在河裡漂流”這件事的無限熱愛了。
想到這會兒可能又在社裡氣得跳腳的國木田,奈奈子還是很好心地督促了一下太宰:“回去工作。”
“工作?”太宰的語調明快爽朗,仿佛五分鍾前一副差點被凍死模樣的人不是他,“當然啦、我可是有在好好工作的——眼下在偵探社裡,還有什麼工作,會比這件事要更重的呢?我可是‘一生懸命’地在為之努力啊!連找美人殉情的時間都沒有了呢!”
“……?”奈奈子歪了歪腦袋,不知道他在說的事情是什麼。
緊接著,她就聽見太宰說道:
“畢竟為亂步先生挑選出和相親對象合適的約會地點,這可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
奈奈子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