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爹都靜靜地站著。
那張玉刻一般的臉上神色漠然,仿佛什麼都不曾聽到。
他盯著傾月公主,全身上下是抑制不住的冷意。
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是你做的?」
「是,」傾月公主回答得幹脆利落,「蘇韻這賤人,嫁給突厥王都不夠資格,隻配和那些乞丐苟合。阿辭,現在你認清你口口聲聲說相伴一生的人,有多髒了吧?」
爹沒回話,隻是忽地笑了。
眉眼間全是妖冶之色,說不出的詭異。
他將娘攔腰橫抱在懷中,又輕輕叫我:
「真真,走了。」
再沒有看大殿中任何人一眼。
回去的馬車上,娘靠在爹的懷裡睡著了。
我躲在角落裡,不敢看他們。
「真真,」爹又輕聲喚我,「不要聽別人胡說,你就是爹和娘的女兒。」
我心裡難過得要命,拼命忍著眼淚,點點頭。
「真真,」爹垂頭看了熟睡的娘一眼,又說,「以後要好好照顧你娘,知道嗎?」
「好。」我訥訥地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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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還是那樣溫柔,可我卻覺得他和從前不一樣了。
「可是爹你不是說,一輩子照顧娘是你的事嗎?」
爹的眼中映著明明滅滅的燭火,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許久,他淡淡地說:「爹大概以後不能再照顧娘了。」
14
第二天,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娘在破廟和突厥軍營被糟蹋的事。
就連府裡的下人們也都在私下裡議論。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慶幸娘得了病。
她瘋瘋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還總是露出孩童般的笑顏。
這一次,面對全京城的恥笑,爹沒有再置若罔聞。
他寫了和離書交給娘。
娘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麼,隨手就丟給我了。
我展開仔細地看,大顆大顆眼淚洶湧而出。
是爹清雋秀雅的字跡。
盡管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可我也能看得出,這封和離書寫得無情又決絕。
多年夫妻之情恩斷義絕,從今往後形同陌路,至死不再往來。
我想去追問爹,為什麼這麼做。
他不是說會愛護娘一生一世嗎?
他不是說會對娘此生不渝嗎?
當他知道娘的那些不堪回首,就嫌棄娘,將她徹底拋棄了嗎?
我哭了很久,卻最終什麼也問不出來。
我是個不知從哪裡來的野種。
又有何資格去質問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
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爹派了輛馬車將我和娘送走。
娘不想走,她跳下馬車,又衝進了細雨中。
「阿棠,你要送我去哪?」
爹負手而立,第一次沒有主動去抱她。
聲音也清清冷冷的:
「走吧,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我不走,我要等我的阿棠。」
娘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爹就這麼默默地看著她哭。
突然,他彎下了腰,一陣猛烈的咳嗽,似乎能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待他終於又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紅得厲害。
爹沒再說話,而是捂著嘴做了個手勢。
很快,來了幾個僕人,不顧娘的哭鬧,強行將她帶進馬車。
車行駛起來。
娘似乎徹底死了心,呆呆地倚在窗邊。
我忍不住打開車窗,向後望了一眼。
爹還站在原地。
沒有撐傘,臉上湿漉漉的。
分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15
我跟娘被帶到了京郊的一座別院。
這裡環境幽靜,景色極好。
別院裡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就連服侍的下人們也都是原來府裡最妥帖的。
自從到了這裡,娘整日沉默。
她再沒提過一次阿棠,或者謝辭。
仿佛這兩個人就這麼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沒過多久,京城傳來個消息。
內閣首輔謝大人將要迎娶傾月公主。
所有人都說,謝大人這樣的驚才絕豔,照顧了那個瘋子這麼多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如今,他和傾月公主才是天作之合。
娘親也聽到了。
卻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發病。
她一臉冷寂,那彎而翹的長睫都不曾眨一下。
哀莫大於心死。
說的應該就是現在的娘了。
很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在討論爹和傾月公主的婚事。
典禮會有多隆重,嫁妝會有多豐厚。
甚至連他們曾經的一些往事都被翻出來,津津樂道。
日子一天天過,最終到了婚禮的那天。
整個京城通宵達旦地歡慶。
然而第二天清晨,一個驚天的消息傳開了。
新婚之夜,傾月公主在洞房裡等來的不是謝辭,而是十數個衣衫褴褸的乞丐和兇狠野蠻的突厥士兵。
傾月公主的慘叫聲、哀號聲響了一整夜。
天亮後,她一絲不掛地被扔在了大街上。
全身上下慘不忍睹,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眼珠都不會轉動一下,隻有胸口還微微地起起伏伏。
而爹就站在不遠處。
明明那般清風明月,不染纖塵,卻讓人莫名覺得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傾月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竟然被這樣羞辱。
爹縱然和皇帝有再深的交情,也是犯了滅族的大罪。
隻不過,他現在孑然一身。
一句辯解也沒有,就戴上了刑具進了死牢。
京城的百姓都在紛紛議論著,不知這位謝大人何時被公開行刑。
傾月公主的命被太醫院救了回來。
可她能下床走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宮殿裡放起了大火。
火光衝天,照亮了半個京城。
甚至在我住的京郊別院也能看到那滾滾濃煙。
娘倚靠在門邊,看得出神。
絕美的臉上隱約浮動著我從未見過的莫測神色。
最後,她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她死了。」
16
京城的大火終於被撲滅,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我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每日都去打聽京城的消息。
我想知道,皇帝到底何時會處死爹。
那晚,在馬車上,他囑咐我今後要好好照顧娘。
之後,決絕地和離,將我和娘遠遠送走。
其實在他心中,大概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這天,一如往常。
幽靜的小院裡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是誰啊?」
我跑到門口去看,一下子愣怔住了。
來的人素衣素袍,蒼白清瘦,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星,溫柔似水。
「真真,你娘呢?」
爹叫了一聲,我才緩過神來,指了指後院,小聲說:「娘在屋裡休息,我去叫她。」
「不用了,真真先和爹說會兒話吧。」
他說著,又還像從前那樣撫我的頭,輕輕痒痒的。
我卻覺得很是別扭,側開頭想躲開。
爹一下子笑了起來:「怎麼真真跟爹這樣生疏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你、你不是我爹。」
「又胡思亂想,你當然是爹和娘的孩子了。」
他拉起我的手,攏在掌心中,帶我一起坐在院中的杏樹下。
還是熟悉的感覺,隻是不知Ṫū́ₕ怎麼的,他的整雙手都冰涼。
「咳咳咳。」
一陣咳嗽之後,爹緩緩開口,「真真,爹跟你說說以ƭű̂₃前的事吧。Ŧú⁼」
「那一年,是你娘救了爹的命。救命之恩本該以死相報,可那時爹偏偏鬼迷心竅,起了利用的心思。」
「多年以來,去突厥和親的公主無一例外都活不過五年。爹從小就認識李傾月,當作妹妹一般,不忍心她去突厥送死。在看到你娘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替嫁。」
「我把她騙到了京城,又假裝鍾情於李傾月,引得她不自覺地去模仿李傾月的一顰一笑。時間久了,不熟悉的人都看不出真假。」
「可我卻越來越後悔,越來越煎熬,整日魂不守舍,想到要把你娘送走,心裡便疼得喘不上氣來。」
「後來有一天,我得到消息,你娘被人劫去了座破廟,我拼了命地趕過去,救出了你娘。」
「可她卻中了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一聲一聲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早已愛上了她。就是那一夜,你娘懷上了你。真真,你就是爹和娘的孩子。」
「天亮後,我將你娘安頓好,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想求皇帝允我帶兵出徵。隻要擊敗突厥,就再不會有和親之策。」
「但在回去的路上,我被一支不知從哪來的冷箭射中胸口,幾乎沒了命。等我清醒過來後,已過了半個月,你娘早已被人送走。」
「我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陛下對突厥用兵。其實如何討伐突厥,我此前已做過準備。」
「陛下同意了,我沒日沒夜地集結軍隊,籌措糧草,終於在數月後大破突厥主力,救回了你娘。」
「沒有人知道她那幾個月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誰也不認識了,隻會用手緊緊護著腹部,喃喃自語。」
「她說的是,阿棠你在哪,快來救我,救我們的孩子。」
說到這,爹突然停了下來,將頭埋在雙手之間,不住地抖動著,抽泣著。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我清楚地看到, 有一股鮮紅從爹的嘴角滴落。
可他卻毫不在意, 隻是隨手擦了擦,淡淡地說:「一朝失足便成千古恨, 爹這一生真是罪孽深重, 死不足惜。」
不知不覺中,我也早已淚流滿面, 抖著手去幫他擦拭臉上的血跡:
「爹,你生病了嗎?皇帝是不是把你放了,不殺你了啊?」
「是啊。」
爹點了點頭, 可還不待我高興,他又說:「其實殺不殺已經不重要了,爹中了毒,活不久了。」
「啊!」我大駭, 一把抓住爹滿是血的冰涼的手。
「是誰給爹下的毒?皇帝嗎?還是傾月公主?解藥呢?在哪裡?」
「都不是, 」爹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我早已知道自己中毒, 時日久了,已經無藥可解。」
這下我徹底傻了,再也忍不住, 大哭了起來:
「爹,你明知自己中了毒,為什麼不看大夫?為什麼不配解藥?」
「真真乖, 別哭了。」
爹反而笑了起來,將我抱在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真真別難過, 爹是心甘情願的,那毒藥吃著甘之如飴。」
「究竟是誰給你下的......」
我的話突然被一陣開門聲打斷。
是娘睡醒了,從屋中走了出來。
「韻兒。」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將我從懷裡松開,緩緩向娘走去。
離得近了,他抬起手, 似乎想撫一撫娘的臉頰。
但最終還是落下了手臂。
「韻兒, 我今日再來最後看你一次。」
爹痴痴看著娘, 眼中似淌著一池春水, 溫柔到讓人沉溺。
「今後我不在了,你和真真要好好生活。」
娘沒有回答,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爹。
眼中不再是之前的懵懂,眸光明亮如星子。
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著, 誰也不曾再說話。
起風了。
爹又忍不住咳嗽。
娘終於勾唇笑了起來。
她說:「謝辭,你的名字取得真好,今日辭別, 我們此生永不相見。」
「也好。」
爹答應著,又深深望了娘一眼。
所有的深情、愧疚、遺憾、眷戀, 都留在了這一眼萬年之中。
爹走了。
娘拉著我的手, 一直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消失不見。
我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滾滾滑落。
淚眼蒙眬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過往。
爹的手臂受了傷,娘每日為他煮湯。
整整一個月, 沒有一天間斷。
她獨自守著爐火寸步不離。
她親自端給爹。
她一勺一勺喂給爹。
神情無比專注。
而爹一直笑著,一口一口把湯全部喝完。
目光是那樣溫柔繾綣。
我突然間明白了爹的心甘情願和甘之如飴。
但我會藏在心裡,此生永遠也不會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