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恩擰眉,抬手按住他肩膀推到一邊:「想挨揍?」
「嘿嘿。」男人聳肩後退,嬉皮笑臉了一會兒,好像真的有正事,收斂神情把宋懷恩往門外拉,壓低聲音說了半晌。
宋懷恩回來時神色平淡,看到我碗裡的粥隻喝了小半,嘴角往下壓,徑直把我連著凳子拖到他面前,端過碗拿勺子伸到我唇邊:「吃。」
我是真不餓,奈何被他漆黑的眼珠子緊緊盯著,我無端有些心虛,勉強又喝了幾口。
見狀,宋懷恩緊皺的眉都沒放松過:「這麼點都吃不完,你在宮裡到底怎麼照顧自己的?」
說著就俯身來摸我肚子。我面紅耳赤地抓住他的手往後躲。
宋懷恩寬大的手溫熱、青筋嶙峋,像鐵一樣推都推不動。他狹長的眼尾斜飛,清潤眸光輕閃。
「羞什麼?若當初你我順利成婚,如今孩子都該上學堂了。」
要不說世上最流氓的地方是軍營呢,瞧瞧他都跟著學了些什麼。
我緋紅著臉頰,啐他:「不要臉。」
他笑著收回手,仿佛隻是為了逗我讓我紅一紅臉。起身說營裡有公務,讓我乖乖在家,他最多傍晚就回來。
送他到門口後,見他快步走遠,我靜靜站了一會,正要回屋,忽瞟見東邊院牆黑影晃過,我幾步走過籬笆,正好與一個握著柴刀的兇惡老頭對視。
我難以置信地喚道:「爹?」
6
我爹顯然也嚇了一跳,蹲在牆上,凹陷昏黃的眼睛直瞪著我,許久才辨清我是誰。
「……你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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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問他呢,家裡的屋子怎麼燒了個精光,把我賣進宮這些年也不見他往宮裡送個信,既然在陽州,為何不算著日子來接我?
種種憤懑在看到他大半張燒毀的臉後,渾身發涼。
他穿著破衣草鞋,往日因為唱戲向來板正的身子倏然佝偻,亂發斑白,像從什麼地方逃出來,跳下牆,圍著屋子轉了一圈。
我狐疑跟在後面,「爹,你要幹嘛?」
「要幹嘛?」他突然頓步,「呵呵」地笑,破鑼嗓子也跟火燎了似的充斥著恐怖的怨毒,一把手抓住我,「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你知不知道?」
我難以接受,搖著頭:「你是不是瘋了?娘和弟弟呢?」
我爹的目光定直,布滿血絲的瞳仁微微擴大,湊近柔聲細語地笑起來:「死啦——」
他拿枯瘦的手摸過我的頭發:「在你待在宮裡錦衣玉食的時候,在你睡在琉璃瓦下風不吹著雨淋不到的時候,他們就餓、死、啦!」
怪異瘋魔的笑聲從我爹的喉嚨咯咯溢出,我手腳僵硬,我爹猛地閉嘴,狠狠望著我:「都是宋家人忘恩負義,藏著糧食活活餓死了他們,如今你還跟宋六在一起,他是仇人懂不懂?你滾,快給我滾!」
我踉跄後退一步,不相信,上前要搶他的柴刀:「爹你不要說瘋話,快點放下刀。」
我爹揮舞著刀,甩開我的手,刀光在眼前乍晃:「你要幫仇人?信不信老子連你一起砍!」
多年的積鬱在這一刻崩潰,我死死按住他的手,淚蒙眼眶,大聲喊:「你砍啊!你砍!總歸在宮裡也不是Ťů¹沒挨過刀棒,我死不死爹又什麼時候在乎過?」
「哐當」,刀重重落地。我爹面無表情ŧū́⁹空手看著我。
良久的靜默,連風聲也湮息。
他忽然昂起頭定定望天,低眉霎時轉變面色,捥手做出一副女兒態,像兒時牽著我唱南戲那樣。
在空地勾腳畫一個半圈,亂頭蓬發,嘻嘻笑唱起了拜月亭。
「你直待白骨中原如臥麻,負著個天崩地塌,是必想著俺子母每早來家~」
日頭照射,幽怨粗啞的嗓子嗚嗚如鬼咽,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我無力地立在院中,恍惚自己還睡在陰森的舊殿,被祁鈞樘滾燙的額頭緊挨著,做著一個怎麼也醒不來的噩夢。
7
我爹鑽進岔路口跑遠的時候,宋懷恩剛好從土地廟迎面撞上我。
「阿寶?」他兩三步過來,我氣喘籲籲地望前邊,我爹已經不見蹤跡。
還不到傍晚,天悶悶沉著雲。宋懷恩牽著我往家走。
池塘無人打理,遍布殘荷敗葉,其上漂浮著綠瑩瑩的水草。
小時候和宋懷恩總在這裡摘蓮子,我們一個不懂唐詩宋詞,一個不懂針工繡花,每日湊著頭在池塘,也不知聊什麼。
總要玩到天擦黑,才被各自的爹娘拎著耳朵往家回。
我家是從南邊遷來葛家村的,村子裡排外,又歧視我爹曾經是個唱戲的,常有小孩叫我南蠻子。那時,隻有宋懷恩陪我。
漸漸,因為我和宋懷恩交好,宋吳兩家也交好起來,早早就戲笑彼此要做親家。
我記得娘那時和宋家換了庚帖後,便急急替我縫嫁衣,還喊了宋家嫂嫂幫忙。婦人家做活,免不了取笑,時常逗得我不知所措,心裡卻歡喜。
我以為兩家人真能如婚書上所寫的那般,永結同好。
可爹娘忽然就不待見宋家,把我送進宮,如今還說宋家害死了我娘和弟弟……
我站立在池塘前,望著綠水波瀾,輕聲說:「我爹瘋了,說我娘和弟餓死了。」
宋懷恩也看著水面上的浮萍,許久說不出話。
到晚上他告訴我,當年的事他也是年初回來才知道的。
原來五年前,太子的舅舅威北侯因叛亂一案死在邊鎮後,邊軍便亂了。藩王爭權,陛下派監軍節制。但太監哪裡懂管兵,一時軍事窳敗,不肯賄賂者便被派到前線,宋懷恩的兩個族兄便是這樣戰死了。
而蠻人時Ťũ⁺不時騷擾邊鎮,徵兵之令催到各州府急如星火。宋懷恩隻好放棄進京科考,頂替兄長從軍。
宋懷恩ṱŭ̀ₚ在宣府的五年,陽州因戰亂、飢荒而民生凋零,餓死者遍野,這樣大的災情,朝廷卻在鎮軍太監的隱瞞下絲毫不知。
宋家除了宋懷恩都死光了,我爹不知道怎麼活下來了,因瘋瘋傻傻又胡亂傷人被關在縣衙,早上宋懷恩便是得知他跑了,才忙不迭去找。
幽冷的月光照在宋懷恩瘦削的臉龐,他愧疚地握緊掌心:「阿寶,我沒能照顧好你的家人。」
我搖頭喃喃:「不是你的錯。」
宋懷恩抿緊薄唇,從磨損的袖子裡掏出一根褪色的紅繩,上面掛著一塊青玉,遞給我:「這是我在你爹關的地方撿的,你看是不是你之前常戴的那塊?」
玉放在掌心,在燈火下溫潤透水光,背面镌刻著小小的一個「寶」字。我點頭說是,正要收起來,忽然眉尖攏起,想到什麼。
在宮裡,也有個人戴這麼一塊玉,他見我好奇,便拿出來給我,說這是他舅舅家的習俗,每個出生的孩子都會有。
我便將玉轉了轉,在光塵熹微中,看到其上的「樘」。
8
玉的事我沒放在心上,隻當是碰巧罷了。我爹一個唱戲出身的怎麼會和侯府有關聯。
宋懷恩讓營裡的弟兄幫忙留意我爹的蹤跡,我則去後山墳茔,在重重林立的土堆中,找到了我娘和弟弟。
我跪在小土堆前,給他們燒紙錢,神情在飛舞的紙錢中晦暗不明。如果當年我沒有被送進宮,這裡會不會也躺著一個我。
福兮禍兮,冥冥之中或許早已注定。
我往山下走,想起宋懷恩磨損的衣袖,便轉了個彎打算到縣裡買點針線和布料。
縣城比村裡熱鬧,家家戶戶備著過端午,貨郎賣著虎頭符和五色線。
「娘子選個彩符吧,保佑家裡人四季平安,順遂無憂。」
貨郎笑臉盈盈,秀氣青澀的頰邊陷進兩個小渦。若弟弟還在,也就他這般樣子吧?
在我怔愣的工夫,貨郎已經熱情替我選了好幾個顏色鮮亮的彩符,我笑了笑,便都買下來。
正當我低頭拿錢袋時,後頭街上突然喧鬧,一群穿曳撒的宦官推開老百姓,四處張貼告示,好像在抓什麼人。
年輕的小貨郎厭惡瞥了眼那群宦官:「好幾天了,還在鬧……」
我不明所以地轉過頭,貨郎詫異道:「娘子不知道?年初有個刺殺王公公的人逃到咱們陽州,有人在成縣看見,這群宦官便催著府衙到處搜尋,鬧得人心惶惶。」
王公公,便是之前陛下派到邊鎮監軍的御馬監的王振。此人從小跟著陛下,頗受恩寵,哪怕邊鎮軍政亂成那個樣子,陛下也沒有追究,權勢大到連一些公侯勳戚都喊他翁父。
貨郎說那個刺客險些把王振勒死,王振大怒,直言要把賊子剁成肉醬。
太陽白煞煞地,我的心頭莫名亂跳,付過錢接了彩符,不由自主跟著人群往那告示上的畫像望去。
刺客瘦骨嶙峋,老態陰沉,唯有一雙眼睛閃著兇狠精光,像五髒六腑都燒著仇恨的火。
周圍的宦官時不時拿探尋的目光在人群裡打量,若是哪個露出一點熟悉的神情,立馬就有錦衣衛冒出來把人帶走。
我看清畫像後,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冷汗如水般淌下額頭,忍不住腿軟。有個佩刀的宦官立時如鷹隼般盯住了我,腳步往我這一動。
忽然我後面伸來一隻手穩穩扶住我,宋懷恩眉眼溫柔,垂眸親昵道:「一錯眼就亂跑,不是要買針線給娃娃縫衣裳嗎?走吧。」
聞言,那宦官慢慢收起目光。
宋懷恩攬著我往回走,握我肩膀的手堅定有力,好像在說「別怕」。我這才能夠忍住顫抖和眼眶裡脹滿的淚水。
9
回到家後,宋懷恩打水給我擦臉,溫熱的帕子從額頭到掌心,妥帖溫存。
我一直注視著他,半晌,他滾了滾喉結,沉聲說:「你先不要慌。」
他說早些時候他便接到上面搜尋刺客的命令,他看了畫像就認出是我爹,便和那個黑皮膚的下屬一同找到我爹,藏在閣樓。誰知我爹前幾天突然跑了出來,還在街上留下血書——【誓要殺光所有宦官走狗】。
宋懷恩說到這,眼睛冷靜望向我:「我懷疑,你爹此舉很可能跟五年前侯府一案有關。」
侯府……
我不安摸了摸脖頸處的紅繩,宋懷恩問我知不知道我爹以前唱戲時在南邊哪裡。
「我爹從來不說這些,我記事起便在葛家村了……」我蹙眉極力回想,似乎除了我爹白皙秀雅的模樣有南邊人的影子,他連南戲都很少唱。
我不明白:「就算有關系,隻不過或許在侯府唱過戲,侯府的冤案跟他有何關系?」
宋懷恩也隻是推測。威北侯一案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陛下借王振之手鏟除外戚,奈何王振做得太絕,聯合藩王把侯府滿門都弄了個幹淨。如今太子出來,朝裡開始為侯府翻案,但有陛下保王振,所以定罪的也隻是一些小嘍啰。
天下想殺王振的人何其多,特別是曾經的侯府舊人,這兩年因刺殺不成而死的大多也是這些人。
聽著宋懷恩的分析,我腦海裡浮現那塊刻著「樘」的玉,想起祁鈞樘在舊殿稀裡糊塗地叫我「姐姐」。
少年太子微睜鳳眸,虛弱微笑望著我,說:「阿寶,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的眼睛生得很像,娘說我是隨了舅舅,你又是隨了誰呢……」
嘭嘭嘭。
忽然,耳邊響起一陣炸雷,天際滾滾黑雲,有人著急敲著院門:「總旗,你在不在?出事了!」
我猛地回過神,看著宋懷恩起身拿起牆上的刀,披上蓑衣雨帽,電閃雷鳴,他壓低長眉,嚴肅囑咐我在家待著。
「如果我沒回來就不要開門。」
我下意識跟著起身,宋懷恩按住我,表情很認真,要我重復:「阿寶,說,你聽明白了。」
迎著他幽深的目光,我咽了咽喉嚨,嗓音幹澀:「明白……」
10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夜,翌日,宋懷恩都沒有消息。
外面雷雨瓢潑,好似天被捅了個窟窿。
我坐立難安,看了眼角落的帷帽,握緊手指,心想:【隻是進城看看,就看一眼。】
剛出門,便被雨水斜著潑湿,我撐開傘,反手掩上院門。
奇怪的是,這樣的暴雨天,除了我,還有更多的人往城裡湧進。一張張慘白的臉,一雙雙驚慌的眼。我不自覺跟著人流前行。
正午,刑臺。
雨聲噼裡啪啦,襯得人群死寂。前面的人太多,我擠不進去,隔著帷帽竭力仰頭。
是誰?他們要殺誰?
人群裡有嗚咽聲,此起彼伏喚著:「爹」、「爺爺」、「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