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沉冤得雪那日,雞犬升天。
身邊的人都有封賞,除了我。
一天……兩天……太子真的忘了,我急了,逼問他什麼時候放我出宮。
我男人在家苦等好多年了。
太子看都不看我,薄唇一扯:「滾。」
我忙不迭滾回家鄉。
昔日細皮嫩肉的未婚夫已變成不好惹的潑夫,扛著鋤頭揪著我罵:「恁能耐,咋不等俺死了再回?」
1
一到梅雨天,我的右腿便隱隱生疼。
吉祥來看我,帶了傷藥。
太子重返東宮後,跟著的人都雞犬升天,連吉祥也進了司禮監文書房,衣著鮮亮起來。
「怎麼單把你忘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收下藥,揉了揉腿,不太在意。忘了就忘了唄,我不過一個小小女官。
真正打緊的是:「為何我的出宮文書還沒有下來?」
我已經二十五了。如今陛下令尚宮局放出一批到年齡的宮女,理應我也在其中才是。
吉祥含糊其詞,敷衍我:「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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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了他的邪。一日……兩日……整整大半月過去了,舊殿的草經春雨浸潤,長到膝蓋高,我還沒能出宮。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我衝到東宮,奇怪的是周圍的人也不太敢攔我,於是我得以順利進了內殿。
屏風後,太子祁鈞樘正在處理公務,一改曾經的陰鬱落魄,華貴灼灼,令人望而生畏。
我忽然頓住腳,覺得陌生。
吉祥用力朝我使眼色,我連忙低頭,叉手行禮,磕磕巴巴。
「殿……殿下,奴婢是想來問問,為何別的人都出宮了,奴婢還不能?」
祁鈞樘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
等了須臾,我小心翼翼補充道:「奴婢的男人還在家鄉等呢,說好了要回去的。」
殿內氣氛陡然壓抑,吉祥臉色慘白地衝我悄悄搖頭。
我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心裡鬱結,隻覺得祁鈞樘這副「忘恩負義」的冷漠樣子很讓Ťůₘ人傷心。
當初在舊殿陪他受那麼多苦,他不念舊情也罷了,至少也得履行承諾,放我回家吧。
可他現在是太子,不是曾經淋雨後發燒縮在我懷裡,顫抖著叫我「姐姐」的少年。
他要擺架子,我屁都不敢放一聲。
卻也不甘心就這樣走,遂僵持立在他面前。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的膝蓋泛起密密的疼。
忽聽筆杆斷裂的聲音,祁鈞樘終於開口。
「吉祥,讓她滾。」
外面雷聲轟隆,我拿了文書,一步也不回頭地往宮門走。吉祥一腳深一腳淺在後面跟著,要來拽我小小的包袱。
「哎喲!祖宗!主子是和你使氣呢,陽州那個窮地方有什麼好回的,咱們就跟從前一樣在東宮陪伴主子不好嗎?」
我望著前路,風雨飄搖:「你我都明白,不一樣了。」
見吉祥迷茫,我微微笑,反問:「從前的你會怕他嗎?」
吉祥愣著松開了手。
2
我是十七歲入的宮。
按規矩,當年已經換了庚帖的我是不夠資格進宮的。但爹娘嫌我未婚夫家窮,貪圖五十錠錢鈔的賞賜,瞞著人把我迷暈送上了驢車。
我怕說出實情引火上身,隻好忍氣吞聲留在宮裡,從灑掃漿洗的小宮女努力爬到尚功局當了個裁制衣物的女官。
本隻需要低眉順眼、勤勤懇懇熬到年限等出宮,偏生時運不濟,被分到當時被陛下厭棄的東宮。
那時的祁鈞樘十四歲,性情古怪冷戾,很不好伺候。我去沒多久,東宮便被牽涉進外戚謀逆一案。祁鈞樘舅舅死在沙場,滿門入獄。他也被圈禁舊殿,形同活死人。
連帶著我們這些宮裡人,也被關了整整五年。
其中滋味,不堪回首。
所幸他沉冤得雪,恢復榮光。我也得以重新踏上回到家鄉的路,見一見我那陰差陽錯分離這麼多年的未婚夫。
如今他怕是早已成婚,孩子都滿地跑了吧。
一路顛簸到了陽州成縣,我已不太記得回家的路。沿著麥田,見周圍田地荒蕪,人跡稀少,我心裡感到納悶。
別是走錯了?
迷茫之際,看到前面有個清瘦漢子的背影,蹲在田裡鋤草,趕上去問:「勞駕,請問這裡離葛家村還有多遠?」
那漢子背對著,似乎不想搭理我,沉默半刻,還是說了:「找誰?幾年前兵亂,葛家村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我心裡一沉,直起身往遠處看,連問:「村口池塘的宋吳兩家呢?你認識宋家那個最小的六郎嗎?」
漢子鋤草的動作一頓,修長粗糙的手指握緊木柄,聲調有些啞:「宋六?認識啊,怎麼,你是他什麼人嗎?」
我欲言又止,隻說:「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漢子低聲重復,突然嗤笑,猛地站起來,轉過頭,「重要到這麼多年連一點消息也不肯傳給他?」
我愕然看著他的臉。
3
這張臉。
原本斯文白淨,連一顆痣也沒有,同我說話時總是臉紅得很明顯。如今卻黝黑瘦削,輪廓凌厲,透著風沙磨礪的堅毅。
若不是那雙眼眸澄淨一如當初,我差點認不出來。
「六郎……」我呆呆地喚他。
宋懷恩狠狠撇開頭,胸膛重重起伏,忍著情緒,大概不想理我。但沒忍住,丟開鋤頭,憤憤按住我的肩膀,氣得鄉音都出來了。
「六個屁!恁能耐,咋不等我死了再回?」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想說些什麼,鼻尖卻先酸澀,委屈癟嘴,眼淚就跟珠子一樣落下來。
「哭哭哭,家都哭散了,有什麼可回呢?」宋懷恩盯著我。
我茫然垂著淚,試圖從眼前這個脾氣很壞的男人臉上找到曾經溫潤又害羞的影子。
他語氣不善,抬手給我拭淚的動作卻很輕,布滿薄繭的手指摸上來粗剌剌的,泛著泥土的草腥氣。
他用力地牽著我的手,撿起鋤頭,悶著頭往家裡走。
甩不開,我負氣瞪著他寬闊肩背,抱怨:「宋懷恩,你現在變得好兇。」
回去路上水坑東一塊西一塊,泥巴濺湿了繡花鞋,輕柔質地的綠裙也髒汙了。我不在意,嘴裡嘀嘀咕咕,翻來覆去說宋懷恩變心,對我不好了。
還故意把泥水踩到他身上。
宋懷恩停步,二話不說蹲下來把我扛到肩上。我鬧著掙扎,他說:「老實點。」
我說:「去你的。」
他便索性把鋤頭丟進田裡,揚起手隔著裙裳打了兩下我的屁股。我臉唰地一下紅透,像藤蔓依附大樹那樣,軟了腰肢。
一直到家,我都乖得很安靜。
4
宋家的院子沒有太大變化,三間土屋,東邊隔著籬笆、水井,地是新翻的,預備種菜。
唯有中間一棵原本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沒了,空落落的。
我問宋懷恩:「樹呢?」
他撐著桌子找了個茶杯,洗幹淨,給我倒了水,看著我喝了後又接過來,對著杯沿仰頭便把剩下的水喝了。
這才回我的話:「五年前就沒了。」
我環視了一下屋內,很整潔,卻也破破爛爛,像剛收拾沒多久,牆角還擺著一個泛黃的撥浪鼓。
我走過去拿起來轉了轉,笑道:「這還是你嫂嫂懷孕時我送的,竟然還在,他們一家呢?怎麼家裡就你一個人?」
身後沒有聲音,我回過頭,見宋懷恩靜靜失神,他望著我,問我:「寶月,你餓不餓?」
接下來他一直是這種狀態,給我做飯,盯著我吃完肉。然後問我冷不冷,讓我換了衣服,他給我洗鞋和裙子上的泥巴。
他好像把我當成不能自理的小娃娃,又問:「怕不怕黑?」。晚上睡覺他就搭了個板子,睡在床邊。
燭光搖曳,他高大的影子像個門神。
我哭笑不得,趴在床上看他側臉,問他為什麼忽然又不生氣了。
宋懷恩盯著房梁,良久,他說:「因為你在宮裡過得不好。」
我怔住。
他偏頭難過地望向我,伸手比了比:「太瘦了……」
那些出宮回家的宮女個個容光煥發,臉圓有福氣。宋懷恩說他看到我生氣,不是因為我很久沒回來,而是我瘦得可憐,背起來輕飄飄地。皇宮裡的人沒有把我養好。
宋懷恩仿佛變回從前,聲音好輕:「他們欺負你了嗎?阿寶,你挨打了嗎?」
我喉間陡然幹澀,哽咽了一瞬,借著床幔擋住湿潤的眼睛,矢口否認:「沒有,沒有,我跟在太子身邊呢,誰敢打我?」
我怕他還要繼續問,連忙轉過身,縮進被子裡,佯裝自己困了。
門外風聲沙沙,細微的雨落進池塘,輕輕漲溢。
宋懷恩便也不再說話,吹滅燭火,在一片寧靜黑暗裡,我咬著袖口無聲落淚。
隔日醒來,宋懷恩看到我眼角紅紅,也沒說什麼,擰幹帕子給我擦臉。
相顧無言時,卻聽院外有人粗著嗓子喊:「總旗!宮裡發女人了,你要媳婦不?」
5
本朝有令,宮女出宮後,聽憑父母嫁娶。若無親屬操持,便由五城巡視御史出示,挑選身家清白的軍民告領。
宋家是軍戶我知道,可宋懷恩自小文採出眾,族人盡力扶持他讀書考學,望他光耀門楣。從軍的事都由族裡兩個兄弟頂上。
如何他也在軍營?
宋懷恩放下帕子去開門,我掩下思緒,目光跟著他瘦高挺拔的背影往窗外看。
門外來的是個黝黑濃眉的男人,大大咧咧往裡走,誰知腳還沒跨進便被宋懷恩攔住。
「就在這說。」
男人莫名其妙,說:「一路跑過來渴死了,讓我喝口水唄。」
宋懷恩還是那句話:「娶媳婦的事Ŧù₅不用,還有別的事,就在這說。」
男人頓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往宋懷恩身後望:「總旗,你藏女人了是吧?這算啥,老樹開花?」
從他的角度,剛好看到我閃過去的一邊肩膀。他神情激動:「天爺,讓我看看是什麼天仙兒能讓你單身這麼多年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