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出現了。
一身黑衣,面上戴了個面具,靠在門上懶洋洋看她。
“欸,你醒了?”
桑黛覺得茫然:“你……你可以看到我?”
黑衣人嗤笑:“廢話,當然可以,我又不是人身。”
桑黛搖了搖頭,渾身無力,問道:“這是哪裡?”
“昆山,微生家。”
微生家,她不知道。
她站起身想要往外走:“我,我得回去……”
“回去哪裡?”
“妖界,我得去找宿玄。”
“找他幹什麼?”
桑黛忽然頓住,身子僵在原地。
對啊,找他幹什麼?
他們明明是死對頭,活著的時候隻會打架。
可她習慣了在他身邊,都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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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黑衣人卻在院中坐下,敲了敲桌面喚她過來坐。
桑黛踱步走過去,在他的面前坐下,禮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道:“我沒有名字啊。”
“……哪有人沒有名字的?你都這般大了。”
“可是我就是沒有名字呀。”他彎眼輕笑:“唔,不過有一個人幫我起過一個,你也可以這麼喚我。”
桑黛問:“你喚什麼?”
“阿松。”他笑盈盈說道:“是一個小姑娘幫我起的,因為我們見面的時候在一片松木林。”
“……一個小姑娘?”
“對啊。”阿松坐著比了比手,剛好到胸口,說道:“才五六歲吧,她以為我難過了,便給了我一顆甘蔗糖讓我別難過,我把她送回家,她說要感激我問我的名字,我就說我沒有名字。”
於是她就起了個阿松,稚聲稚氣說以後這就是他的名字了。
桑黛:“那後來呢?”
阿松又嚼碎了顆蔗糖,彎眼笑道:“她回去的第二天,她爹是個修士,但忽然瘋了,殺了她娘,也殺了她,她的脖子都被砍斷了,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桑黛沒想到結局是這個樣子,而這人甚至還在笑。
她忽然皺緊眉頭,隻覺得這人冷血到有些駭人,直接便要起身走人。
“你不想再聽聽後續嗎?”
“沒興趣。”
“可是桑黛,我想說。”
桑黛忽然回身:“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啊,還需要原因嗎。”阿松雙臂環胸,仰頭望著站立的桑黛,“我當時還葬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屍身呢。”
桑黛面無表情道:“嗯。”
“我還給她的手裡塞了一顆糖,黃泉路上好吃。”
“……你還真是個好人。”
阿松一點不管她的陰陽怪氣,笑著讓她坐下:“我說了我的故事,你若不告訴我一下,你的故事?”
桑黛神情淡漠:“我沒有故事。”
“那桑黛,我們聊聊天吧。”阿松依舊掛著笑,敲了敲一旁的凳子:“陪我聊一會兒,我就告訴你為何你是這幅樣子。”
他好像真的知道很多,不僅可以看見她,將她帶來這裡後,她的身體好像也多了很多力氣。
桑黛還是坐了下去。
阿松為她倒了一杯茶,剛要遞給她,又恍然:“啊,忘了你是個死人喝不了。”
桑黛:“……”
阿松自己喝了下去,面具下的眼睛還望著她,眼底笑意讓她分不清是好是壞。
桑黛不認識他,隻覺得這人甚是奇怪,“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松卻起身來到了秋千上坐下,他看向面前的小院,忽然輕聲問:“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桑黛想不起來,她已經死了這麼久了,越來越虛弱之後連活著之時的記憶都忘記了許多。
阿松說:“桑黛,看你這麼蠢,這些年活得糊糊塗塗,我告訴你一些事情吧。”
他與桑黛對視,收起了臉上的笑,將桑黛被封存的記憶全部告訴了她。
微生家滅門的真相、桑黛身上的微生契印、歸墟靈脈覆滅和蒼梧道觀被屠的事實。
整整一個時辰,阿松用輕松的語氣說完了這些話,將桑黛丟失的記憶全部還給了她。
他唯一沒有告訴桑黛的——
他就是四苦,是屠殺微生家的真兇,造成這一切的元兇。
從黃昏說到月色濃厚,直到阿松說完許久,桑黛毫無反應,好像壓根不信,又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
阿松挑眉:“你都沒一點反應?”
桑黛站起身,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該回去了。”
阿松靠在秋千上笑著目送她。
可桑黛沒有走出院門,她扶著柵欄看到外面倒塌的房屋,看到前方茂密的林子,看到院門上尚未洗去的血跡。
她明明已經死了,卻忽然吐出大口的血,跪在地上。
桑黛捂住心口,早都死了,早都沒有五感了,可這時候卻第一次體會到了——
何為心如刀割。
她崩潰痛哭,絕望嘶吼,整個林間全是她的哭聲,那些被封存的記憶被阿松的話勾了起來。
微生家的滅門、歸墟靈脈的毀滅、蒼梧道觀滿觀屍身、雨中跪地的應衡,一瞬間湧入她的識海之中。
當桑黛再次醒來後,依舊是在那處小院,那人依舊坐在院裡的秋千上。
她啞著嗓子問:“我睡了多久?”
阿松笑嘻嘻回:“五年哦。”
她沒有問自己為何會睡了五年,桑黛來到院裡坐下。
阿松道:“你存在是因為某人的執念,宿玄用自己的心頭血養著你的屍身,他的執念不消你就魂飛魄散不了,以及你識海裡的微生契印……或許還有它的原因,總之你的虛弱是因為宿玄快瘋了。”
桑黛低聲問:“他如何了?”
“就是那樣唄,打架,睡覺,打架,睡覺,還能怎樣?”
“……我可以回去看看他嗎?”
“當然可以了。”阿松一邊喝酒一邊道:“不過你離開微生家會越來越虛弱,這裡有微生家結界會增強你的微生契印,你在這裡還能存在,回去後不能待太久,你會再次昏睡的。”
桑黛仰頭望向虛空,烈陽高照,她卻感受不到陽光。
她知道一切又怎樣,她死了。
她聽到自己問:“你為何要幫我?”
阿松也抬頭看天,明明隻喝了一口酒,卻好像醉了一樣。
他呢喃道:“我不是在幫你,我在幫我自己,我隻是……也累了啊。”
他累什麼?
當時的桑黛也不明白。
他掏出一顆蔗糖慢悠悠吃下,桑黛發現他真的很愛吃糖。
而她回到了宿玄的身邊。
五年沒見,宿玄已經完全變樣。
面上再也沒有笑,麻木到隻剩一具軀殼,仙界死傷慘重,妖界亦是如此。
四界戰亂不斷,魔界和冥界也趁亂摻和這件事,整個四界戰火沒有停歇過。
越來越多人發瘋,桑黛看到宿玄身上越來越重的黑氣,阿松告訴她,那就是四苦。
害死了許多人的四苦,罪該萬死的四苦,讓人厭惡的四苦。
很多人都有四苦,天道打算用四苦毀了這個世界。
桑黛連為宿玄傳信的能力都沒有,她求過阿松讓他告訴宿玄這件事,可阿松卻說自己受天道制約,天機不能泄露,天道會劈他的。
在宿玄的身邊,她隻能看著宿玄一日比一日殺意重,一日比一日瘋。
到後來,桑黛也麻木了,阿松說這一切都是天命,早就改變不了了。
她一個死人也什麼都做不了,她連清醒幾天都做不到,昏睡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
桑黛清醒的時候跟在宿玄的身邊,盤腿坐在屋裡看著他。
當虛弱的時候阿松會來接她回微生家。
而她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從一開始的五年,到十年,到十五年,再到三十年。
時間過去太快,一轉眼,她死了一百年了。
當她時隔三十多年再次醒來的時候,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油盡燈枯。
她知道這意味著宿玄快瘋了。
阿松還是一如既往,玩心重,說話很不正經,愛吃愛喝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這一次醒來後的桑黛見到了一個瘋到極致的宿玄。
可以漠視一個無辜少年在他面前被咬斷脖子,可以毫不猶豫殺掉一城俘虜,周身的黑氣已經變成了紅色的血氣,從一個渡劫境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修成了邪祟,氣運越來越弱,他的存在已經嚴重觸犯到了許多萬年前天道定下的世界法則,天道從沉睡中漸漸蘇醒。
祂見不得自己給四界的恩賜變成一隻邪祟,這是對祂的侮辱,祂聯系了當時除宿玄外最強大的天級靈根覺醒者沈辭玉,祂很欣賞沈辭玉,為沈辭玉定下的天命幾乎僅次於一開始的桑黛。
當時的桑黛不知道天道和沈辭玉的計劃。
她隻是害怕宿玄這般殺孽深重會引來天罰,心裡更多的是酸澀與不忍,還有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情緒。
早就夠了,早就夠了,為何因為她要死這麼多人?
當宿玄說要跟她的屍身締結雙生婚契,陪她一起去死的時候——
桑黛終於下了決心。
她早就該消散了,因為她的存在讓仙妖兩界鬧到這種地步,四界戰亂不斷。
她毀了那具屍身。
桑黛想:
宿玄,希望你永遠向前,忘卻前塵吧。
桑黛低估了宿玄的喜歡,也低估了他的瘋魔。
他回到寢殿後看到一具白骨,他崩潰大哭,砸了寢殿裡的東西,指著那具屍身罵道:
“我欠你什麼了,我欠你什麼了啊!桑黛,桑黛我欠你什麼了!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桑黛站在屋內手足無措,阿松在她的身後浮現。
“你看,桑大小姐,你做錯了呢。”
桑黛茫然:“不……不是,我不是想你這樣……”
她試圖撲上前抱住他,她完全慌了,看著宿玄瘋癲成那般模樣,連柳離雪都趕了出去,桑黛根本冷靜不下來,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宿玄在屋內坐了一晚,桑黛坐在他對面陪了他一晚。
她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宿玄……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他為什麼要這樣?
他應該忘了她的。
桑黛不想宿玄死,不想宿玄因為她死。
天級靈根覺醒者,妖界之主,渡劫境妖修,他應該有自己的人生,他不該將命搭在她身上,不該將自己的命綁在一具遲早要毀滅的屍身上。
桑黛無措流淚,宿玄太過安靜,完全不像前半夜的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