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黛的胳膊撐在欄杆上,此刻已經傍晚,春秋樓附近都是荒漠,沒有什麼植被遮擋,晝夜溫差還挺大,到了入夜便能隱隱感受到一股冷風,剛好吹淡些桑黛的燥熱。
晚霞熔金般掛在天邊,狂風卷起荒漠的砂礫。
桑黛長長呼氣,一手無意識按上自己的心口。
心跳劇烈。
長芒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邊,與之一起的還有青梧。
桑黛看著這兩小隻有些想笑,拍了拍青梧的腦袋。
“你是宿玄的本命劍,為什麼總是黏在我身邊呀?”
青梧點頭:“因為我喜歡黛黛!”
她可是能引九重天玄雷的人!
不,桑黛現在入了大乘,可以引四十九重天的雷,更厲害了!
並未認主,桑黛聽不懂青梧的話,但是長芒可以聽懂,天級法器是開了靈識的,彼此間可以溝通,所以長芒的器靈才會一直在桑黛的識海裡試圖喚醒知雨,不停跟知雨說話。
桑黛聽著長芒的轉話,眸底又噙了濃重的笑意。
“你喜歡我啊,那宿玄不會吃醋嗎?”
青梧冷笑:“主人恨不得把妖殿都給黛黛你,本劍對於他來說就是把和你打架時才配用上的劍,當初主人學劍也是為了你。”
宿玄的劍法不精進,畢竟他主攻的法術不是劍法,而是業火陣。
但是過去和桑黛打架,宿玄大多時候都出的劍,因此被桑黛屢屢打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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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芒點頭同樣對宿玄表示了深刻的譴責:“還有我還有我,我明明是個天級法器,尊主總是把我往盒子裡一丟,直到主人你來了後!”
宿玄讓長芒纏繞在桑黛的手腕,在她昏迷的那一個月,宿玄白日黑夜在屋內守著桑黛,長芒也膽戰心驚小心翼翼護著她的經脈,生怕再有一根經脈斷了。
畢竟當時桑黛全身經脈隻剩下十幾根,一旦全部斷裂,她於仙途便隻是個廢人了。
桑黛摸了摸長芒,青梧在一旁吃醋,伸著劍柄示意桑黛也摸摸它。
兩個天級法器環繞在她周圍,各個都是格外喜歡她的模樣。
時至今日,桑黛仍然會想,若真如原書中所寫的那樣,宿玄沒有提早出關,她真的死去了,那麼某隻狐狸會怎樣?
書裡對他的描寫太少,好像宿玄一出場就是在率領妖兵打仗,他被寫成一個暴君,一個反派,一個令人痛恨又厭惡的角色。
那些文字加起來還不到這本書的十分之一,但通過冷淡的文字,桑黛看到的是一個蜷起身叼著尾巴嚎哭的小狐狸。
他很想她,也很自責,痛恨自己為何要閉關。
因此從一個明君變成善戰的暴君,從不出戰的君主主動開戰,將仙界的靈脈奪了大半,斷了許多仙門的修行之路。
又殺了桑聞洲和施夫人,將整個劍宗打到分崩離析,劍宗放棄天闕山退居後方,曾經三大宗門之一的劍宗成了個空殼子。
到如今,桑黛也覺得慶幸,還好,還好她沒死。
宿玄提前出關,救下了她,也不會再走上原書的結局,妖界也不會開戰,百姓生活都會安寧祥和。
他也不會死在天雷之下,獨自一人在她的竹屋前隕落。
桑黛摸著青梧的劍身,呢喃道:“青梧,我不會讓他死的。”
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讓宿玄因為她喪命的。
青梧聽不懂,長芒也聽不懂,不懂為何桑黛紅了眼,為何她在說這種話。
兩隻法器隻知道親近桑黛,她周身的氣息實在太溫和幹淨了,天級靈根覺醒者當中,她的氣息是最為純淨的那一個。
桑黛低垂眼,撫摸著青梧和長芒。
遠處的荒漠中,落日之前,孤高的身影佇立,風塵卷起吹拂而來。
肩頭的遊隼安靜,鳥喙尖利又兇狠,這隻荒漠的捕獵者卻安靜待在一人的肩頭。
那人望著荒漠中的春秋樓,眯了眯眼,問一旁的遊隼:“你說,她該死嗎?”
遊隼開口吐人言:“該死。”
他搖頭,嘆息:“不,其實她不該死的,這麼一個強大的天級靈根覺醒者,心善又堅韌,那幾位以魂飛魄散為代價也要救下的人,怎麼會該死呢?”
遊隼道:“這世上也不缺她一個天級靈根覺醒者。”
他又搖頭:“可是桑黛隻有一個。”
春秋樓上的藍衣劍修身形纖細,離得這麼遠看不清面容,但隻瞧身影也能看出來氣息純淨。
“她是唯一沒有被四苦荼毒的天級靈根覺醒者,她也是唯一可以覆滅歸墟的人,她如此特殊又珍貴,其他幾位天級靈根怎麼配和她比呢?”
遊隼冷聲道:“所以她更該死了,不是嗎?”
一陣沉默之後,那人忽然笑了,唇色蒼白。
“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
遊隼警告道:“你記住你的任務,不要有旁的念頭,祂都在看著。”
他長嘆,轉身往遠處走去。
“祂可真煩人啊。”
***
仙界。
今日下了大雨,雨聲哗啦,電閃雷鳴,黑夜和雨水將寒冷加劇。
人影在雨林中快速奔逃,曾經高高在上的人滿臉驚恐。
前方停了艘芥子舟,一人眼眸亮起,大聲道:“那是接應的芥子舟,我們隻要逃出仙界便——”
未說完的話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
那芥子舟是他花了大價錢讓人送來的,他們一路趕來這裡就是為了乘坐芥子舟離開仙界,可那艘芥子舟如今……
被毀了。
芥子舟的四壁四分五裂,皆是劍光,大雨忽然加重,仿佛是雨水的作用,那艘芥子舟不堪重負再也難以維持表面的完好,而是驟然間碎裂。
一人從芥子舟後走出。
白衣全部被浸湿,雨水順著鬢發淌落,眉目清俊,但臉色慘白,面無表情的樣子和過去的他判若兩人。
“……沈辭玉?”
“你……芥子舟是你毀的?”
“逆子!劍宗養你一百餘年,我們悉心教導你,你便這般回報我們?”
“若還知道些孝心便盡快滾,讓我們離開!”
沈辭玉望著這些人,都是曾經對他很好的長老。
他以為他們是正直的,是一心為了劍宗的。
可仙盟的調查結果告訴他,被獻祭給歸墟的,也有劍宗的弟子。
其實對他好,與對桑黛好是一個道理,因為他們是天級靈根覺醒者,是劍宗的一柄利劍。
隻不過他比桑黛好一些,沈辭玉有沈家作為底牌,劍宗不敢打他的主意。
而桑黛孤身一人,因此落得個被劍宗利用後拋棄的局面。
他閉上眼,聽著那些長老們的謾罵,雨水落在身上,冰冷的觸感讓他的意識無比清醒。
沈辭玉呼吸顫抖,長長嘆息,再次睜開眼之時,好似下了什麼決定,眼底毫無情緒。
他橫劍,淡聲道:“劍宗沈辭玉,前來誅殺罪人。”
“……你說什麼?”
“劍宗十一位長老與劍宗宗主桑聞洲一起,以仙界弟子靈根為引獻祭歸墟,殘殺無辜,作惡多端,仙盟已下追殺令,見之——”
劍光破雨而去,聲音獵獵,劍意肅殺,所過之處留下堅硬的寒冰。
“誅!”
殺意迸發。
第36章 度春秋(十)
當沈烽趕到之時, 隻餘下遍地屍骸。
血流滿地,雨水衝刷了血跡,屍身上覆蓋寒霜,因為沈辭玉是水系靈根, 他的劍意過於冰冷。
仙盟未來之主, 仙界人人看好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佇立在雨中, 大雨噼裡啪啦落在他的身上,他卻沒有絲毫反應, 隻安靜站立好似在想什麼一樣。
白衣上沾染了許多血跡,沈烽左看右看, 在發現那些血跡並無他的之後,終於松了一口氣。
在得知沈辭玉孤身一人來追殺劍宗八位長老後, 他嚇得不敢多停, 急忙來找沈辭玉, 生怕沈家這獨苗苗出了什麼事情。
如今瞧見面色蒼白的沈辭玉, 沈烽一顆心又疼又痛。
“辭玉, 你並未摻和劍宗的事情, 甚至也不知情,隻要有沈家在,你依舊能坐上九州仙盟之主的位置。”
因為仙界如今隻剩下兩位天級靈根覺醒者,禪宗檀淮一貫闲散, 厭惡繁瑣事務, 不常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麼隻剩下一個沈辭玉,此番他還斬殺了劍宗的幾位長老, 更是有功, 回去便可繼任劍宗新任宗主,下一任九州仙盟之主的位置絕對是他的。
可沈辭玉卻隻是抬了抬眼, 望著身前的父親。
他很冷,冷到說不出話,握不住劍。
“父親……”
沈烽回應:“哎哎,孩子,你別這樣,你振作點。”
縱使想要沈辭玉當上仙盟之主,其實歸根到底是想他以後的路好走一些,沈辭玉是沈家的獨苗,整個沈家為了他不知耗費了多少心,以他為傲,成為他最堅硬的靠山。
沈烽將沈辭玉送去劍宗,拜入桑聞洲膝下,也是想沈辭玉在劍術一道上成才,桑聞洲很喜歡沈辭玉,他膝下隻有一個施窈,沒有其他孩子,而施窈體弱難以修行,日後劍宗宗主的位置一定是沈辭玉的。
可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沈辭玉低聲咳嗽著,隨著咳嗽,一朵朵血花墜落在地。
沈烽嚇得急忙給他輸送靈力。
這麼一探,將他的三魂七魄嚇走了一半。
“你……你的心境……”
他的心境,竟然大跌。
沈辭玉站不住,單膝跪地,不斷咳嗽著。
他握不住劍,長劍落在雨水之中,被泥濘裹挾。
沈烽也在發抖。
那整潔清冷的青年雙目無神,呢喃道:“父親,我執劍是為了什麼呢?”
他茫然抬頭,眼底通紅,啞著聲音問:“我連她經歷了什麼都不知道,我還在心裡妄想,或許她會回來,她當真舍得劍宗那些弟子嗎,她明明最保護他們。”
“她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的竟然是真的,我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她說,我護不住她,我也當真護不住。”
“我做錯了太多,可所有人都要我清白活著。”
桑聞洲告訴他,執劍為了護仙界平安。
劍宗告訴他,他是天級靈根覺醒者,他是九州未來仙盟之主,他必須一心向道。
告訴他向善的人,實際上背地做了無盡骯髒醜惡的事情,而他身為劍宗的首席弟子,從未懷疑過他們。
“每年的弟子大選,許多弟子都是由我帶進劍宗的,是我允許他們進來的。”
沈辭玉落了淚,問:“父親,你說,是否我將他們送進了死地?”
沈烽捂住眼睛,不敢看他。
沈辭玉記性好,能記得許多弟子的名字,仙盟調查的結果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弟子都是曾經沈辭玉招進劍宗的。
他根據弟子們的表現將他們分給各個長老的門下。
將他們帶進來,卻未保護好。
沈烽哽咽:“辭玉……與你無關啊……”
明明錯不在他,可陰差陽錯,最終還是和沈辭玉扯上了關系。
他看到那宣紙上整整幾頁的名字時,吐血昏迷了半月有餘。
醒來後,心境大跌。
化神滿境修士,如今怕是隻有化神初期的境界。
沈辭玉與桑黛太像了,他們一樣的心軟,又一樣太看重責任。
但沈辭玉又與桑黛不一樣,桑黛不會自怨,知曉自己無意保護了一群邪祟,也隻會引了天雷毫不猶豫替枉死的弟子們平不公,然後接著走自己的路,一條堅定又坎坷的路,從來不會停下。
因為她知道,自己無錯,她隻有握緊手中的劍才能避免更多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沈辭玉不一樣,他恨自己,拿不穩劍,也走不了仙途,他覺得所有的錯都在他,跌倒就難以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