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我才掀開幹澀的唇,讓語言有聲音:
「你知道嗎,我和沈紀一直沒有要孩子,因為我告訴過沈紀,生而不養是世間最大的惡,我太害怕了,所以即便有沈紀在,我仍然陰影深重。」
他隻能默著情緒很久說抱歉。
時間靜寂無言。
「抱歉什麼,」我搖了搖頭,「我又不會怪你什麼,無非是我命苦,始終是被剩下的那個。」
高大頹廢的老頭滿目滄桑,無力解釋著:
「夏夏,不是這樣的,我和你媽媽是希望你和盛夏一樣明朗、健康。」
淚水滴落在地,在灰塵地板上濺成泥花。
相愛者無力,是每個人都在親身告訴我的事。
胸腔像被重山壓著。
「我知道。」
我重復著,聲音低得顫抖:「我知道。」
所有人都在告訴我他們愛我,我現在仍然沒有質疑過,可三十年了,我現在就想說說而已……
「但我再不說還能等到什麼時候呢。」
盛淮鎮久久沒出聲。
「夏夏,爸爸對這二十多年的愧疚無法彌補,世上有因就有果,我們能出現都是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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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紀那孩子很早就認出我來了,他是鬼,跟你不一樣,能看到爸爸現在的模樣,所以才肆無忌憚跟我要時間,算是死神留情網開一面。
「咱們這一家人失的失,散的散,爸在下面等了你媽媽好長時間,可現在也沒有找到。下面的鬼太多了,他們說你媽媽精神失常,已經認不出回家的路了,沒有記憶存在的鬼會帶下去投胎。
「但被掛念尚且有人間記憶的鬼魂能在下面長期留存,抑或是一種懲罰。
「所以乖乖,不要傷心,爸每一年都在下面給你慶生,還有許多爸爸這樣的孤魂野鬼陪著一起,你要相信,你有人愛,從始至終一直有人愛。
「這些說起來都很無力,」盛淮鎮幹啞說,「但爸也隻能做到這些,現在隻希望你在世平安健康。」
我呆呆無神,盛淮鎮透過空氣撫摸我的頭發,有模有樣,假裝能真實觸碰到我:「你說得沒錯,沈紀離開二十四小時之內爸也要消失了,原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但你好聰明。
「乖乖,要記住。
「活著的人為不在世的鬼輕生,不能投胎轉世,沈紀不會希望你陪他一起離開。爸爸對不起你,但是為了沈紀,答應我,不要用死亡結束餘生,好嗎?」
10
沈紀和爸爸離開的第二年,我搬出程非池的家,他讓我去歐洲,那裡有一套他的房子,適合養心。
我拒絕了,但我主動去找了他的家庭醫生。
醫生最近對我很滿意,記得我第一次主動找他的時候,他幾乎瞠目結舌,現在他喜悅溢於言表。
「你知道嗎,你現在比一年前可太好了。」
我笑笑說:「那我現在還用吃帕羅西汀嗎?」
「不用,」他回答得很快,慈祥著笑臉。
「現在的你隻需要過好每一天就好了,這是所有人的期望。」
……
時隔十二年,我們高中同學組織了一次畢業聚會。
我和沈紀從高中畢業之後就離開了昆城,他們沒人知道我們的動向,見面那天我特意畫了一個精致的妝容和穿著新衣服來面對老同學們。
我來的時候,高中同桌小譚興奮抱著我來回轉圈,等我們寒暄完之後她說:「你家沈紀怎麼沒來,結婚那天沈紀可是說了,以後要請我們吃飯的啊。」
我怔了怔,還是沒說實話,剛聚會我不想讓大家傷懷,隻說他忙著工作,以後請客。
酒足飯飽。
最後大家喝紅了眼,一起舉杯說結束。
他們說,沈紀高中經常請大家吃飯的,那小子這次居然沒來,讓我們舉杯祝他一杯烈酒。
「雲醉吧。」
還發明出一個新詞。
我笑笑,大家印象裡高中不善言辭的我這時打斷了大家的話音,還是沒打算瞞著大家。
「其實,」我心情平靜,「沈紀去世三年了。」
熱鬧的餐廳在聽到我這句話時陡然變得針落可聞,女同學們都比較感性,但男女同學們無一例外都在聽完我說話之後久久等我接下來的話。
「三年前一場車禍,為了保護我走了。」
我話音真的不高,情緒波動也不大。
偏偏有人在酒醉後聽完我說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習慣了,習慣跟所有人說他走了。
原本打算跟他一起走的。
但我爸說他沒告訴我,沈紀其實是後來才知道我能看到他的,不說他也知道我在裝幸福。
於是沈紀跟他的老丈人觀看我的生活。
「人假裝幸福挺好的,慢慢就真的幸福了。
「老頭,你看她是真的在吃飯,真的和朋友們交際,一個人的時候她想的都是我,有人陪她的時候,慢慢她就擁有了自己,時間長短問題。」
所以那一年我在裝,他也在裝。
告別那晚,月光下沈紀單薄的身影怎樣都不肯轉身,我也是,都怕彼此舍不得,耽誤對方。
酒桌上哭泣不止,我對這樣的哭聲已經麻木了。
沈紀是個很好的人,他會給殘疾人指路,給貧困家庭的同學買營養品,就算害怕也幫助同學們遠離霸凌,還數十年如一日幫助福利院的孩子們。
給曾經我這樣的女孩子們買私人用品。
沈紀說,多幫一個就挽救一個當初的我們。
世界上悲傷的童年遍地都是,他像太陽一樣,在孩子們心裡種花,告訴他們缺失的家庭不可怕,隻要堅強,心靈富足。
總有一天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所以他死後永遠有人在懷念他,他們的哭是真心誠意的,但我此刻也說不出什麼。
我隻是勾了下唇,眼眶紅一些就紅一些吧。
再三年,我辭了工作回了昆城。
我把自己的老房子簡單收拾了收拾,這房子我住到了大學畢業,街坊鄰居們很多人去樓空。
有個年近八十歲的奶奶見我這裡開門,有點驚訝用拐杖開門進來,見到我,她慢慢思索了很久。
「夏夏……是你回來了嗎?」
我說是,想起這是鄰居家的王奶奶,當初我上大學還在愁學費,是她主動找我,把存錢盒子拿出來,告訴我這是我奶奶曾經留給我的一筆錢,讓她代為保管。
我連忙把她攙扶進屋子裡。
家具們都還是老樣式,還有很多因為長期不住破了,房檐有很多地方都在往下掉土塵。
她感嘆說:「還是老房子有感情啊。」
我不是主動的性格,還是簡單和王奶奶聊了些舊事,過了十幾分鍾,王奶奶忽然讓我和她回她家裡,我攙扶著她一起去。
王奶奶頭發花白成銀絲,走路一顫一顫的。
她精神頭還很好,笑著說:「當初長得很漂亮那小子呢,他前些年說出差回來過一次。」
我呆了呆:「您……見過他?」
「對的呀。」
王奶奶有些感嘆:「我老太太雖然快八十了,記性還是不差的,尤其是那麼好心的小伙子,長得還蠻白淨俊俏的,和夏夏很配呢。」
我仍然平靜,等著沈紀留給我的無限後勁。
「他回來做什麼了?」
王奶奶回憶著:「前些年來的,給樓裡的老人們發了好多營養品呢,說謝謝大家當初照顧你。」
我說:「嗯,他一直好心。」
「咦,可不止呢。」
王奶奶家門到了,現在隻剩她一個人了,她行動緩慢翻箱倒櫃找出來一個盒子,還是當初那個。
所謂奶奶留給我的遺產。
「那小伙子看著很疼老婆,怎麼讓你自己來?」
我沒回答,王奶奶和藹拉過來我的手,將桐木盒子打開,是三萬塊錢,帶著年久積壓的潮意。
「雖然他不讓我說,但我這個老太婆可不能就心安理得的。夏夏,當初上大學前你在餐館打工,是他主動找我來的,不過哪裡有什麼遺產,你爸媽走得匆忙,留下的錢在你小時候就用光了。」
我手心都在顫抖:「那,當初那筆錢呢?」
王奶奶有梨渦,笑起來很慈祥。
「就是他給的呀,那孩子不讓說,這三萬塊錢是他拿來孝敬我的,可憐我老婆子孤苦無依。」
她把錢拿出來,顫顫巍巍塞到我手裡。
「夏夏,奶奶能活一天是一天,攢的錢很夠用,拿回去,那孩子前些年就不要,現在你拿走。」
那天五十米的距離,我走了一年那樣遠。
我沒要那筆錢。
上大學時沈紀就讓我花他的錢,我不想,甚至還因為這個跟他生過氣,還是沈紀妥協了。
他那麼矜貴的沈家少爺,熱氣蒸騰的暑期偏要跟我一起打工,美其名曰鍛煉自己,體驗生活。
還有沈紀出車禍離開後我才知道他趁我不注意偷偷買了意外險, 受益人寫的是我的名字。
所以我這輩子隻要不作死,那些錢能用幾輩子。
沈紀不在了, 我無數次在白天或者黑夜確認過。
可一年又一年,他好像又從來沒離開我。
那天我在老房子住了一夜。
無意間翻到了沈紀上課給我寫的情書。
字跡飄逸,龍飛鳳舞。
可我捂著臉哭成淚人, 依稀能辨認出字跡。
「你好,我畢生夢想是在盛夏和你結婚。」
他做到了。
盛夏巨大的婚禮,人人笑容滿面,歡呼聲沸騰。
但最後一句他沒做到。
「然後我們慢慢變老, 攜手一生……」
番外
盛夏七十歲那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她四十歲那年收養的繼女很孝順, 雖然工作忙但還是請了無數個護工來照顧她, 方方面面。
夜晚的時候盛夏躺在床上看鏡子,問她的女兒:
「明淮,為什麼媽媽才十八歲就有這麼多白頭發,好醜, 有很多皺紋的。」
盛明淮在身後很耐心為媽媽梳發。
「因為童話世界裡善良的人會擁有銀發,你還記得白雪公主的故事嗎, 媽媽,其實……」
夜晚太長了, 盛夏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
盛明淮嘆口氣親了媽媽一下, 為她蓋好被子留下一盞小夜燈轉身離開, 而仍然年輕的沈紀消失四十年後現身,其實不是突然, 而是他一直在。
嶽父帶他離開那天,他面容溫和拒絕了。
夏日明朗, 他在盛夏看不到的角落同盛淮鎮講:「老頭,你走吧,我想了想,人一輩子不該貪心, 更不能沒情沒義,所以不能她一個人苦吧。
「我隻活有盛夏的一輩子就好了。」
盛淮鎮嚴肅說他胡鬧。
聲音又遠又近,我頭暈目眩。
「(「」「就幾十年而已,你都能做到,難道對你的女婿不信任嗎,隻要她好好活下去就好。」
一年期限,沈紀不消失, 就會成為人間裡能夠遊動的真實的鬼魂,人看不到碰不到。
所以四十年風雨無阻, 沈紀仍然矢志不渝踐行著高中情書上的情話, 安靜的夜裡,蟬鳴盛夏, 七十歲的盛夏睜開眼睛,生命宣布到達終點。
沈紀俊顏明朗,語氣溫柔至極:
「夏夏,我們走了。」
盛夏懵懂問:「去哪玩呀?」
沈紀很有耐心:「去有你有我的地方。」
盛夏清醒一陣糊塗一陣, 最後還是離開了。
人都是有執念的, 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想要離開那刻的模樣,所以他們靈魂相伴著,盛夏回到了他們結婚的時刻,紀女士感動地把她的手交給沈紀。
於是沈紀親吻盛夏, 對她說:
「我愛你,盛夏。
「我不會說期限,但我會永遠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