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我們做完了筆錄,就被通知可以回家了。
然而一出公安局的門,就遇到了一個極難纏的貨色。
那人見我緊緊挽著別的男人的胳膊,一瞬間急赤白臉,上來就動手扯我。
下一刻,就被顧禹書伸手攔住。
「你做什麼?」
對方急了:「這是我媳婦!」
「他媽收了我十萬定金呢!」
顧禹書絲毫不慌:「你什麼意思,在公安局門口搞人口販賣?」
「我!哎呀!」
那人焦躁之下,又不敢對高大的顧禹書動手,隻得回身扯住那一對躲躲閃閃的夫婦:「你們自己說!」
我剛探出頭,就見崔旺那昏黃的雙眼,像鉤子似的死死鉤住我,頓時嚇得我渾身顫抖。
顧禹書一手護住我:「不就是錢嗎?」
「說個價,我給你。」
聞言,袁小女神情一下子就亮了。
「你有多少?」
「你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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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幫我們小根找工作,還要找女娃結婚,你也肯?」
「嗯。」
「那,八十八萬!」
顧禹書一聽笑了:「我沒那麼多錢。
「不過她已經懷孕了,是我的小孩,你問問他還要不要?」
果然,小周一聽就漲紅了臉,轉頭朝袁小女:「讓我花快三十萬娶個二手貨?大姨,都是一個莊上的,你就這麼坑我?」
袁小女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小周已經拉下了臉。
「算了,你把那十萬定金還我,我找別人去!」
「我哪有錢,錢都給……」
說著,她心虛地睨一眼崔旺,顯然被打怕了。
出乎意料,顧禹書這回顯得很好說話:「沒事,我給你。」
對方妥帖了,當場豎起大拇指:「行!是個男人。」
「不過我可提醒你,這家人像狗皮膏藥,黏上了可甩不脫!」
顧禹書淡淡一笑,沒有接茬。
小周給了卡號,也沒廢話就走了。
袁小女還想說什麼,被崔旺照頭狠扇了一下,頓時像被霜打了的鹌鹑,縮著脖子不說話了。
而前者打了老婆,又對顧禹書憨厚一笑:「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傷了和氣!
「這樣吧,我也不說多,你再給二十八萬,和周家的一樣價,俺就給你倆結婚!你說成不?」
沒有考慮很久,顧禹書點了頭。
因為他同意得太爽快,崔旺眼神裡閃過一絲懊惱,似乎是後悔自己開價太倉促,也太便宜了。
不過他很快又覺得很值了。
因為顧禹書態度十分恭敬:「爸,你和媽剛來城裡,要是沒地方住,可以先住我那。」
見對方半信半疑,他還特地叫了車,讓司機直接把人拉新家裡。
崔旺得此厚待,一張憨厚的臉激動得黑裡透紅:「行啊,有沒有白的?」
「俺在家旁的不好,就好兩口大酒!」
「有啊,管夠。」
得到了新女婿的奉承,崔旺這回完全服氣了:「好啊,這個女婿好啊!」
他又皮笑肉不笑地道:「早知那時候就不該聽她的,就該把女兒配給你,咱爺倆每天喝幾杯,那日子不是快活死了?」
聞言,袁小女一聲不吭。
半小時後。
顧禹書忙前忙後送走了兩個人,又轉頭叫了車子,將我送到了原來的公寓處,託鄰居照管。
阿姨開門接納了我,疑惑道:「那顧先生,你去哪?」
他輕聲笑了笑:「我去給老丈人買酒。」
20
兩個月後,那節目組又來了。
據顧禹書說,是他主動聯系的他們。
為了表示誠意,他還主動提供了一些物料,說在現場播放那些視頻,效果一定會更加感人。
視頻當然沒問題的,都是一些崔旺夫婦的勞作日常,他們勤勞努力,滿滿的正能量,節目組很快過了審,編劇甚至出了腳本,將此次尋親節目的主體做了整體上的升華。
據顧禹書說,因為軟件的放映存在流暢性的問題,他還去客串了一把技術顧問。
一切就緒後,我戴著眼罩,被帶到了臺前。
顧禹書一直陪著我。
四周,煽情的音樂緩緩流淌。
據節目組說,這次直播的推流更多,預估網絡上有超過八十萬人觀看這場直播,如果效果好,甚至有可能飆升到一百多萬觀眾。
因為主持人的敘說和對崔旺夫婦的採訪,臺下人對這個不離不棄尋找瘋女的劇情非常買賬,袁小女的腳本還沒結束,前排幾個觀眾已經哭成了淚人。
見效果不錯,總導演對攝像使了個顏色。
鏡頭一下子轉移,對準了那張憨厚的面孔,主持人例行重復了之前的開場白,現場便開始播放崔旺的採訪 VLOG。
然而,和顧禹書帶來的視頻不同,大屏幕上卻是一張喝到赤紅的面孔。
他手中舉著酒杯,嘴裡噴著白沫:「女婿,你別怪我!
「我哪知道,就是在地窖裡關了幾個月,人就瘋了?」
現場,頓時一片安靜。
大伙面對著這張判若兩人的無恥面孔,紛紛陷入了呆滯。
一旁的導演很快醒悟過來,連忙招呼制作改頻道。
那人手忙腳亂搞了一通卻於事無補,隻得苦著臉回應:「沒用!流程被人做了密碼加固!」
崔旺和袁小女頭腦簡單,搞不清情況,還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而觀眾席上,很快傳來了一陣陣竊竊私語。
仿佛感受到了某種恐懼,我漸漸往後退去,一旁的顧禹書察覺到了,連忙拉住我的手。
我很快平靜了。
他肩頭也別著微型話筒,因此一開口,聲音就在舞臺上響徹:「我和崔玟是校園情侶,從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參加工作……
「我們在一起,已經整整十年了。
「這點,我有很多同學可以做證。
「三年前,我向崔玟求婚,她很高興地就答應了,又說要回老家拿戶口本,可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平靜地敘述著,下面一浪浪的私語聲卻忽然消失了。
眾人忍下自己討論的欲望,望著眼前這個緊緊牽著瘋女人的男人。
「沒辦法,我拿著她的照片,去她說過的老家,一個偏遠的小村尋找她,一家家地問,一家家地找,終於一個多月後,我找到了她。
「你們能想象嗎?」
他說著,聲音忽然發顫:「她居然在漆黑的地窖中被關了整整三個月!
「那裡堆滿了霉爛的木頭,上面長滿了蘑菇,我找到崔玟時,她就躺在一堆爛蘑菇裡,因為一條腿被打成骨裂,已經腫得走不了路!
「那一天,是我威脅他們要報警,才把人從地窖裡帶出來……
「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關在漆黑地窖裡三個月,換誰誰不瘋?!
「她不是天生的瘋子!她是被虐待瘋的!」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的妻子、我的愛人,被人活活逼成了瘋子!」
21
臺上臺下,眾人都是呆若木雞。
視頻還在繼續。
屏幕下的崔旺滿臉漲紅,抓耳撓腮。
屏幕上的崔旺卻抹了把臉,一臉不以為然:「自家的妮子,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
「我也不過是摸摸她,又沒把她怎麼樣!
「我摸她,她媽還幫忙按著呢!能有什麼事!」
話音一落,全場哗然!
導演已經從一開始的震驚慌亂,直接轉化成了麻木呆滯。一旁的制作人連忙捅他:「劉導,問題解決了,視頻不能關,但可以用系統自帶的空鏡頭頂上!」
「那就趕緊頂上啊,還問個屁啊!」
「可,可數據在飆升啊!現在線上的觀眾已經快到兩百萬人了!」制作人急道,「您拿個主意吧,是繼續播,還是直接切掉?」
劉導開始罵娘:「我他媽……」
罵到一半,又抹了把臉:
「播!」
屏幕上,崔旺還在搖頭:「哎喲,我都這麼大年紀了,就是摸兩把過癮,都是以前的事了,你Ṫü₀也別咬著不放!
「也別說我,比起莊上其他男的,我怎麼能算得上壞人?」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這場直播正被三觀震碎的觀眾直接轉發在朋友圈。
即將創下千萬級播放紀錄。
——這下,連帶著那個縣也出名了。
同一時刻,攝像將鏡頭挪向滿臉通紅的袁小女,主持人聞弦音而知雅意,故意使壞地問她:「袁媽媽,那可是你的女兒啊,你怎麼忍心讓她吃虧?」
孰料,袁小女憋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話:
「又不是吃別人的虧!那,那是她爸,就她矯情!」
22
事態發酵後,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重視。
我老家那個地方的政府甚至成立了專案組,專門深入偏僻、荒遠的縣內調查。
而崔旺夫婦也因為自己毫不避諱的陳詞被再次逮捕,因為我是限制民事行為人,由當地公安局以人身傷害和暴力囚禁他人為由,直接向上級法院發起公訴。
這一切,陷於風波中的我一無所知。
之後某一天,顧禹書忽然請了一整天的假,說要帶我去看一個人。
一見到面我就想起來了。
警局聘請的心理學顧問,雲鷺醫生。
可到了診室,雲醫生並不急著觀察我,而是將我安置在屏風後面,自己和顧禹書在外面低聲聊天:「你的精神狀態不對勁,需要疏導。」
「我還好。」
男人說著,聲音裡忽然湧入一股激憤:「要不是那件事,她還是好好的!」
「小顧,你首先要照顧好自己。」
「謝謝你,雲醫生。」
顧禹書聲音低沉,飽含著深刻的苦痛:「雖然我心裡明白,我真正無法原諒的,是我自己。
「當時如果我陪她回家,如果我了解她的背景,如果我再多問一句……」
雲鷺點頭:「這件事對你們同時造成了深刻的傷痛。
「但傷痕總會漸漸愈合的。」
冷靜片刻,眼前的男人抬起一對通紅的雙眸。
「雲醫生,她還會好嗎?」
「你介意她不會好嗎?還是介意別的?」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顧禹書將雙手痛苦地埋入掌心。
「哪怕她真的吃過虧,你覺得我在乎嗎?
「不幹淨的又不是她。」
話音未落,隔著薄薄一層屏風的我心下一刺痛,差點撞翻了旁邊的椅子。
顧禹書來看我,卻敏感地發現了我眼下的兩條淚漬。
「怎麼了,怎麼忽然哭了?」
我抹著兩條蜿蜒沒有盡頭的眼淚:「不知道,就是忽然很難過!」
為你難過,也為我自己難過。
「難過,就好好哭出來吧,哭出來就不難過了。」
顧禹書一手攬住我,讓我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肩上哭。
雲鷺望著我,神色若有所思。
以為給她添了麻煩,顧禹書正要拉著我離開,卻被她按住:「她可能會恢復,但也可能不會。
「無論未來如何,活著的人仍然要相信奇跡,相信奇跡一定會發生。」
顧禹書聞言,深深點頭。
「我明白了,謝謝您。」
臨走前,雲鷺又瞥了我一眼:「繼續哭吧,直到傾倒完所有的苦。」
能在愛人肩頭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23
法院的判決來得凌厲而快速。
根據犯案現場的調查和當地取證,因崔旺以長期暴力致繼女嚴重殘疾,手段特別殘忍,被判處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從犯袁小女因犯有教唆罪、包庇罪,故意傷害罪數罪並罰,被判以七年有期徒刑。
夫婦倆揚言要上訴,卻因證據確鑿在二訴階段被直接駁回。
判決書下來那天,我和顧禹書正為了喬遷慶賀。
因為我喜歡曬月亮,顧禹書直接把那個公寓賣了,又貼了點錢,直接買了一個帶院子的小戶型。
搬家那一天,他請了不少朋友來慶祝。
據他說,這裡很多朋友都是我們共同的同學,而我看著幾張或同情,或嘆惋的面孔,一陣暖流從心間淌過,居然真的叫出了幾個人的名字。
這可把他高興壞了。
當天晚上,甚至讓我把棋子擺在他腹肌上,陪我玩了好久的五子棋。
他少有這麼悠闲的時候,我自然是非常高興的:「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顧禹書望著我笑, 神情縱容而醇和。
「你喜歡就好。」
我們玩了許久,直到暮色漸漸西移,這才搬了幾個椅子去院子裡躺著。
暮色下,對方一張溫柔甜蜜的面孔, 在陽光下有著微微的半透明感。
看起來就像清晨的第一匙松露那樣可口。
我見他愜意地伸長四肢, 不知為何, 心下忽然湧出一陣憐愛:「顧禹書, 你是不是很累啊?」
「為什麼這麼說?」
「也許我也應該去工作,不該靠你養活。」
聞言,對方朝我偏頭,促狹一笑:「真的嗎?」
「一個蘑菇,去工作?」
「你是蘑菇, 你都可以工作,那我也是蘑菇, 我為什麼不能?」我理直氣壯道, 「隻要不告訴他們我是蘑菇,就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的!
「所以,我也要出去工作!」
陽光下,他眯起雙眼看我,忽然一笑。
「好, 我幫你。」
「真的嗎?」
「當然了!」
他又壓低聲:「不過, 你一定要裝得很像人才行,千萬不要露餡了。」
「沒問題!」
見我點頭如搗蒜,他湊過身來。
下一刻, 颀長的雙臂已將我抱了個滿懷。
此際,太陽漸漸從天際沉下去, 魚鉤一樣的細長月亮正掛在院子上方,天邊是一團又一團棉花糖一樣的氤氲雲朵。
忽地,一陣和煦的風穿堂過境。
兩人的私語聲被越吹越遠, 漸漸地,再也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