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是蘑菇精,吸收一會天地精華,會不會好一點……呢?
一刻鍾後。
我謹慎地開了門,見四下無人,便偷偷跑到樓下的花壇,將一對光腳埋入湿潤、冰冷的泥土裡。
不巧,此刻正值下班。
不遠處的小道上陸陸續續路過行人。
他們見我木頭樁子一般豎在花壇裡,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而更多的人則是朝我偷偷豎起手機。
「她在幹嘛?」
「是不是誰家的神經病跑出來了?」
「可不是嗎!」
聽著身後細碎的議論,我頓時感覺如芒刺在背,渾身流過一陣怪異的恐懼感。
建國後已經不允許動物成精了,哪怕蘑菇也不行。
也許我這麼做會給顧禹書帶來麻煩.....
考慮一會後,我正打算逃回家裡,就聽身後傳來一道清涼的聲線。
「你在幹什麼?!」
抬頭一看,原來是某人回來了。
我心下油然欣喜:「我在曬月亮啊!感覺還挺不錯的,你要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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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顧禹書看著我,眼中卻迅速湧上一層絕望:
「我求你,別這樣。」
7
和往常一樣,顧禹書沒有過多地責怪我。
將我從泥巴裡拔出來後,他在眾人的目光裡將我橫抱起來,一路抱回了房間。
可不知為何,當夜我就發燒了。
實在搞不明白。
「為什麼我明明是蘑菇精,卻還是會發燒?」
床鋪另一頭,顧禹書高大的身子彎下,將我冰冷的腳揣在懷裡暖著,神色頗有些無可奈何。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根本不是蘑菇。」
「哈哈!」
他話音剛落,我就笑了:「怎麼可能。」
顧禹書也笑了,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微微帶著悲哀的神色如聚攏了水汽的雲,迅速遮蔽了我頭頂燦爛的星空。
我不知我哪裡做錯了。
我隻知道,他的失望讓我無比惶恐。
於是,我順著對方的意思,巴結地諂笑著:「或許,或許我真不是蘑菇?
「那,那我為什麼非要說自己是蘑菇呢,這也太……」
話音未落,我心下忽然一陣慌張。
對啊,我為什麼這麼篤定自己是蘑菇呢?
明明我熬夜會爆痘,吃辣會便秘,還會愛上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顧禹書?
那,那如果我不是蘑菇的話,我又是個什麼呢?
思緒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
迷亂的回憶盡頭,似乎是個窮極我一切也無法逃脫的扭曲怪影,它可怖地圍繞著我,在深處陰冷地窺視著我,而我整個人忽然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怖攫住,自喉嚨裡爆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
「不要!我不要!」
面前的男人慌了,他連忙將我一把摟住:「好好好,不要就不要!」
「你當然是蘑菇了,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
許久。
他緊緊抱著我撫慰,直到我在慟哭中漸漸冷靜下來。
「真的嗎,你親眼看見的?」
「我是你老公,還有誰比我更清楚?」
他輕聲說著,一面將手掌探到我後背觸摸:「哭得渾身都是汗,很不舒服吧?」
良久,我悶悶地「嗯」了一聲。
「走,老公給你洗澡。」
許是我剛剛發泄了一通,此刻忽然覺得無比疲憊,之前的恐懼感也隨著升起的倦意漸漸淡去,如藏匿在黑暗中的困獸,漸漸地看不清了。
顧禹書見我沒有拒絕,便將我抱去了衛生間,撩起松松垮垮的睡衣,用柔軟的毛巾給我擦洗著汗漬。
擦到我胸腹下,見肋骨根根分明,對方忽然頓了頓。
「……怎麼越來越瘦了啊。」
「有嗎?」
我看自己覺得還好,他卻忽然轉過身,迅速擦了下眼睛。
「要好好吃飯的,再瘦就不漂亮了。」
8
日子流水般地滑過。
算一算,那伙奇怪的人已經好幾天沒來了。
放松了警惕的我又一次溜到樓下曬太陽,正和隔壁的阿姨撞個正著。
她見我蹲在灌木叢裡發呆,頓時流露一臉恨鐵不成鋼:「玟玟啊,你可別再給顧先生添亂了。
「聽說最近好多人到他公司裡鬧……」
她說著,好像自知失言似的,忽然轉變了口風:「總之,你乖一點,懂事點,別讓他更累了,知道伐?」
見我乖乖點頭,阿姨在我頭上撸了撸,嘆著氣離去了。
其實,我並不是故意要給顧禹書添亂。
我隻是想接他下班。
遠望天邊,枯玫瑰色的晚霞奇異而絢美,仿佛雲朵正在凋亡,不遠處的小道上,漸漸走來一個低著頭的身影。
他看起來好像很累。
然而一抬頭,見我躲躲閃閃地站在灌木後面,他又輕松地笑了。
「在等我?」
「嗯。」
眼前的人快步走來,輕輕在我唇上印了一下。
好甜的吻。
好像往我口中哺了一口飴糖。
這之後,他讓我坐在花壇邊上,自己則站得遠遠地打電話。
不一會兒,樓下駛來一輛破舊的小皮卡,司機就坐在前面說話:「先說好了,這價錢可不包括搬運的費用啊,你得自己搬!」
顧禹書低聲應了。
這之後,他轉回屋子,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往車上搬東西,一身輕薄的襯衫很快被汗水浸透,連漆黑的碎發都打湿了,凌亂地貼在弧度優美的額上。
我疑惑:「我們又要搬家了嗎?」
「嗯。」對方肩上扛著東西,還不忘轉頭安撫我:「是工作調動,調得比較遠而已。
「別擔心。」
「哦。」
我自然不擔心。
畢竟,我隻是一顆蘑菇,在哪都行。
因為東Ṫũ̂ₙ西不多,半個小時車子就出發了,而我和顧禹書就坐在車鬥的家具縫隙裡,兩人擠擠挨挨的,居然覺得有點暖和。
我正有些犯困,男人握住我冰涼的手,忽然低聲道:「對不起啊,讓你受苦了。」
「哪有。」
我將頭枕在他肩上:「隻要和你在一起,我都可以。」
聞言,對方沒說話。
一雙憂鬱,迷惘的眸看向前方。
9
新搬的小樓我很喜歡。
雖然這裡有些偏僻,屋子也不大,但卻自帶一個小院子,裡面鬱鬱蔥蔥長滿了……雜草。
我連忙喊顧禹書:「老顧,這裡比公寓好多啦!
「你瞧,這裡有好大一片地,曬月亮也不怕被人看到!」
不遠處,對方正撸起袖子拔草,忙得熱火朝天。
見我高興得直轉悠,他搖了搖頭,從屋中端來一盆清水,裝模作樣地灑在我旁邊的泥地裡:「來啊,你不是要吸收天地精華嗎?
「現在沒人攔你了,你想曬多久曬多久。」
他這番話說得我心花路放,忍不住上去叭了他一口:「老顧,你真好!」
因為這樣一個滿足了彼此需求的院子,我們都很開心,甚至開心到玩了一整晚拔蘑菇的小遊戲。
直到夜深了,我們才汗意淋漓地,摟在一起沉沉睡去。
然而睡到半夜,外面腳步凌亂,客廳外的大門忽然被拍得邦邦響。
許是白天太累,顧禹書在我身邊睡得很沉,我見他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隻得自己過去應門:「誰啊?」
門外傳來一道鏗然的聲音:「開門!」
「我們是市公安局的,請你配合調查!」
不遠處,門把手閃著銀質的冷光。
我嚇到後退,卻不意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身體,差點驚叫出聲。
身後,顧禹書不知何時已經過來,此刻正沉默地站在昏暗裡……
不知為何,對上那阗黑而平靜的眼神,我總感覺裡面潛藏著某種刻骨的秘密。
門外,那劇烈的拍門聲還在繼續。
他朝我點點頭:「沒事的,開門吧。」
「我,我不要……」
然而,沒等我把話說完,大門就被人從外面轟開!
幾名身著制服的警員衝進房內,下一刻,顧禹書已經被他們挾住雙臂死死按在地上,半張臉沾滿了灰塵。
塵埃裡他轉頭對著我,似乎還在艱難地說話。
而我嚇出了滿臉的眼淚,早已被其中一個警員蓋上外套直接拉走,甚至來不及再看他一眼,問問他這是為什麼。
10
半個小時後。
我身上披著警員的外套,被帶到當地的公安局。
等在那裡的,除了那天我在貓眼裡看到的中年人,還有一個包著頭巾的婦女,對方一見我就崩潰了,當場抓住我的手嚎啕大哭。
「女兒,你受苦了!」
在陣陣令我惶恐的哭喊聲中,警員打開一盞雪亮的燈,開始問訊。
「崔玟,原名崔娣,是不是你?」
我茫然:「我不知道啊。」
兩名警員對視一眼。
見狀,那婦女哭聲立即停了,一邊連連抹淚,一邊唏噓地罵:「都是那個狗東西!
「我女兒原來腦子很好的,還會賺錢給家裡!後來和那小子在一起之後,漸漸就壞掉了!」
「在一起?」
其中一個警員犀利地察覺到了什麼:「你前幾天報警不是說崔玟是被人抓走控制了嗎?」
聞言,女人「哎」了一聲,似有懊惱:「我說岔了,他們原來是認識,可我女兒早就有對象了!就是我們莊上的小伙子!」
「你說說,要不是被他控制了,我女兒怎麼會放著好好的小家不回?」
而我聽她喊我女兒,一時莫名其妙:「什麼女兒?」
「我就是個蘑菇,怎麼會有爸媽?」
兩名警員聽了,兩雙眼睛同時驚訝地凝住了我。
發覺情況復雜,他們低聲討論了一會兒,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這樣吧,天也晚了,你們先回去休息。我們要把案發現場的藥品食物都搜集起來,集中做一個藥物化驗。」
「你女兒到底是不是被顧某控制,過幾天案情會有進展。」
那女人聽了還要再爭,被那扛著相機的男人使了個眼色,連忙過來拽住我,將我也一起拽走了。
出了警局,那中年男人殷勤地將我們帶到了附近的一個招待所休息。
這裡的屋子非常狹小,即便開了燈也依舊昏暗。
我趁兩人不注意,一溜煙跑去牆角窩著。那男人見狀,連忙湊過來說話:「你好崔小姐,認識一下,我是「親情之路」節目組副導演,我先和你講講我們這個節目……」
然而,ṱù₈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女人一口打斷。
「你別同她說,她腦子不靈光,能做什麼主?」
「我就是先介紹一下……」
「不用介紹,你就說什麼時候開始錄吧!」
對比中年男人的訕訕,女人則顯得強勢很多:「還有你之前說,錄制這個節目可以開通捐款渠道,不會全是騙我們的吧?」
「效果好的話,當然可以!我怎麼會騙你?!」
男人急了,胸脯拍得邦邦響:「這樣,明天我們就去攝影棚,你叫上家裡的親戚,我肯定能做個爆款出來!」
11
對方沒有食言。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開車來接我們,一小時後,我們被帶到了市中心電視臺。
導演簡單講述了腳本後,主持人開始對著錄像機抑揚頓挫地講演。
「天之驕女,突發遺傳精神疾病,走失三年,父母尋找至今……
「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是怎樣一份動人至深的親情?
「大家好,歡迎來到『親情之路』幸福尋找欄目……」
他在臺上念,我就坐在臺下聽,和那個自稱我媽的女人坐在一起,錄制完結一段後,導演將鏡頭轉向我。
主持人立即拿著話筒靠近:「三年含辛茹苦的找尋,都是源於深沉的愛!
「讓我們採訪一下故事的主人公,崔玟!」
說著,主持人柔聲問我:「崔玟,在外流浪三年,你想媽媽嗎?」
我搖頭:「我是一個蘑菇!沒有爸媽!」
聞言,旁邊的導演一個踉跄,差點沒把攝像機踢翻了。
「她說的是瘋話!」
女人氣不打一處來,起身就朝我大吼:「你這死女!平時也就算了,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能在這裡發瘋?」
主持人也跟著勸我:「崔小姐,你就意思意思,說點你媽的好話就行了。」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威逼利誘,我還是那句話。
「我是一個蘑菇!我沒有爸媽!」
來回拉扯數次後,眾人筋疲力盡,導演隻好先插別的素材。
這之後,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照片被搬上了大熒幕。
照片倒是不假,一眼就能認出是我。
可惜小時候照片不多,隻有稀少的一兩張,年輕一點的女人抱著我,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快進到高中、大學,相片才漸漸多起來,部分是手裡拿著獎狀的,也有與同學的合影,幾十張相片裡,我忽然看到了顧禹書的影子。
照片上,他瘦瘦高高,唇角帶著腼腆的笑容。
在不少照片裡,我的身邊都站著他,或遠,或近。
此刻,鏡頭正切換到我臉上,映出一張慘白的小臉,我忽然推開了旁邊的女人。
「我不要你,我要顧禹書!」
「顧禹書!」
「顧禹書!」
在我尖利的大喊聲中,攝影棚裡亂成一團,幾個工作人員聯合Ţũ̂⁹起來將亂蹦亂跳的我按住。
這之後,他們牢牢地挾著我,七嘴八舌地勸我聽話。
「別想那個顧……什麼了,他再對你好!還能有你媽好?」
「是呀!腦子壞了,連心也壞了?」
頭頂上,那包著頭巾的女人也正懊惱地盯著我,看起來很怨恨我給她添的麻煩。
仔細看,她的確是與我有幾分相似的。
然而我隻覺得陌生。
再看那大屏幕一角,時鍾的數字在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