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來就在高鐵。
而我,拼盡了全力也就將將夠上一輛綠皮火車。
認識顧青舟以前,我是被佛祖拋進塵世浮沉的無數歷劫人最不顯眼的那個。
父母意外逝世,被家庭本不富裕的大姑收養。
大姑並不疼愛我,甚至有些冷漠。卻因為疼愛早逝的弟弟,盡她所能供我讀書。
「舟舟,你要擺脫這裡你就得拼命,否則你這一輩子就要跟我一樣被陷在這裡。」
我看著年紀輕輕就被生活壓彎了脊背的大姑,看著她身後四個嗷嗷待哺的表弟妹。
於是我真的拼了命。
我的天資並不聰穎,可幸好應試教育給了我們這些不夠聰明的人一條生路。
我白天黑夜地讀書,在別人熄燈後的午夜就著透進來的路燈背公式,錯題集抄了一本又一本。
終於,我考進了省重點,還拿到了助學金。
我好像看到人生第一次向我遞來了未來的車票。
顧青舟本該肆意從我身邊疾馳而去。
可不知為什麼,他在擦軌的那一刻駐足了。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自習,窗外蟬鳴震天,少年輕輕伸指在我的桌上扣了兩記,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我在你後座,看你做這道題兩個小時了。我給你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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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極為封閉。
來到這裡,我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成績不值一提。
別人的天資聰穎,別人生來就有的資源都是我拍馬也趕不上的。
我自卑,又畏懼被別人發現我的自卑。
於是第一反應是拒絕,
「不……不用,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少年挑著眉,陽光落進他眼裡,發著粼粼的光,
「可是怎麼辦?」
「我心痒,我想講。」
那時候顧青舟的人生旅程本早已安排好,他會順利上到高三,然後出國留學。
可從那天起,他總給我講題。
我的書頁被他折了一頁又一頁,
「這裡,這裡,這裡,重點背。」
我的試卷被他圈了一題又一題,
「這題,這題,這題,都錯了。」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我僅有的兩件毛衣卻還破了一件。
我至今還記得當我穿著那件肩頭破了個大洞的毛衣走進教室的時候,班裡人是怎樣竊竊私語投來異樣目光的。
隻有顧青舟,那個下午顧青舟把身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黑色粗針織毛衣剪了四五個洞,就這樣混不在意地在體育課上穿著,大搖大擺地在操場上晃了一圈又一圈。
他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大把人跟風的偶像。
那一年,附中突然流行起一陣破洞毛衣風。
把教導主任氣得跳腳,那一整個冬天都在校門口抓校風校紀。
可我永遠記得,那個隆冬,少年露出的鎖骨時常被凍得一片青紫。
我知道,他最怕冷的。
從來都像隻熊,裹了一層又一層。
可現在,這隻熊褪下了皮毛,為我擋住了寒風。
我喜歡上了顧青舟。
耀眼桀骜又溫柔的顧青舟。
可我知道,我如果不腳踏實地,就絕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樣仰望星空。
我看著黑板上方鮮豔的橫幅「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把頭再一次埋進茫茫的題海。
14.
高三籃球賽是高三生向所有學習以外活動的一場盛大告別。
自此,我們剩下的 200 天將隻和黑板上的倒計時齊頭並進。
而顧青舟帶著我們班球隊殺進了決賽。
比賽那天,顧青舟抱著籃球在一群人的簇擁下一步步走向球場。
而我像場邊無數的女生那樣,在人群裡仰望著那個奪目的少年。
紅色的球衣愈發襯得少年明豔似火。
他簡直是每個女孩心裡的流川楓,我默默地想。
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顧青舟停了下來,
他把手裡喝了一半的水瓶扔進我懷裡,瓶子上的水汽沾湿了我的衣襟。
少年眉眼彎彎,
「許思舟,要是我贏了有沒有獎勵?」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伸出手在我額上彈了一記。
像我答不出題的時候,像我因為排名下降而情緒低落的時候,像我們相處的那麼多瞬間。
「那我默認你答應了。」
顧青舟的確贏了。
渾身是汗的少年抱著球站在陽光下,周身仿佛被鍍了一層金邊。
「跟我考一個大學吧,許思舟。」
「我陪你去看更遠的地方。」
我們果然做到了。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是顧青舟的生日。
我和他一起去參加班級舉辦的焰火晚會。在市郊。
可是無限平坦的道路突然竄出來一輛疲勞駕駛的大貨車。
重重自右側撞上了我們乘坐的出租車。
顧青舟本來坐在左側,那天該死的人是我,這是我的宿命。
可在車子撞過來的瞬間,他毫不猶豫地把我壓在身下,護得嚴嚴實實。
他原本是有機會被送醫的,卻因為那個大貨車司機肇事逃逸,在那條荒無人煙的公路生生拖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我記憶裡最後的畫面,是他在滿地血泊裡看向我的眼神。
不甘又不舍,像隻瀕死的獸。
「可惡。」
「我都還沒來得及親到你。」
身後是漫天焰火,蒼白而慘淡。
那一晚,我的星星墜入黑夜了。
那一年,N 大的校園隻有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孩。
她的身影被斜陽拖得很長,很孤獨。
她不記得那個說好要陪她看更遠地方的少年了。
她生命裡的那束光熄滅了。
她忘記自己被深愛過,於是她重新變得怯懦、封閉。
15.
腦子裡嗡嗡作響,耳邊是顧青舟一連串焦急慌亂的問話:「許思舟,你還好嗎?受傷了嗎?」
從記憶裡抽回神。
我抱住顧青舟,不管不顧地重重吻了上去。
這個吻,隔了 5 年。
可最終,我們還是等到了。
後來,我特意帶著顧青舟去了一趟拉薩。
大昭寺佛音繚繞ṭû₄,鍾聲悠揚。
我在佛前緩緩閉上眼,
「對不起佛祖,我以前不太虔誠。」
「但以後,以後……我想求個跟顧青舟的生生世世。」
【顧青舟視角】
1.
其實許思舟不是因為車禍失憶的。
我是當場死亡,可許思舟其實也受了重傷。
她躺在病床上,眉頭緊蹙,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散發著痛意。
可我不願意離開。
我和母親定下了血契,生魂日日夜夜在許思舟的病床前徘徊。
我想,其實如果可以多看她幾眼,魂飛魄散也沒關系。
我無數次描過她的唇,她的眉眼。
可醫生明明說修養幾日就會清醒的許思舟在第十天才醒來,而清醒後那雙眼睛卻再沒了神採。
她每日呆呆地坐在床上,那雙初見亮得像玻璃珠一樣的眼睛蒙了塵。
可她似乎能感應到我。
我每一次靠近她,她便會落淚。
這個傻姑娘,她哪裡是什麼迎風淚。
不過是那時我生魂拂過,帶起的陰風刻進她記憶留下的痕跡罷了。
第十四天,母親終於流著淚跟我說:
「她是肉體凡胎,還受了重傷,是最虛弱的時候。」
「你是鬼,自帶陰氣,陰氣會侵蝕她的魂魄、記憶甚至是生命。」
「如果你再待下去,她會死的。」
我看著她消瘦的身子,眉間的黑氣,愈發沒了生氣的面容。
看了很久很久。
於是我放棄了。
我傾身想在她唇角印上一吻。
卻看見自己的身體從她的面頰旁穿過,化入一片虛無。
真的……很不甘心啊。
2.
到了地府後,父母給我燒了許多紙錢,我的地位水漲船高。
黑白無常不說,連閻王都給我幾分薄面。
畢竟這世上能給他單獨進貢還能到他手裡的也就我這一家了。
到地府的第二日,我拿手裡所有的紙錢跟閻王換了個陰陽鏡。
這玩意可連通陰陽兩界,卻不能通信,隻能用於陰間鬼窺探陽間事,
且對象單一,唯有心中最為牽掛之人事。
我拂開陰陽鏡上的符咒,果然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她越發地瘦了。
可眉目間的黑氣已褪去了許多。
後來她醒了。
但是她忘了我。
這大概是我貪戀人間的報應。
我看見母親在她病房前抹淚,下定了決心。
「既然她忘了,那別再讓她記起了。」
我拽緊了拳頭。
其實那個故事我騙了她。
我從未想過去投胎。
我想,我在陰間等她,等她一起輪回。
我有那麼多的錢,足夠我等很多很多年。
可是,陰陽兩界,時間流速竟是 10 倍之差。
她的每一帧畫面我在陰間都一遍一遍地看過。
她在陽世讀書、考試。
她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拘謹、怯懦、遊離於人群。
可她永遠那樣堅韌,那股子永不散去的勁一如初見。
那雙眼睛依舊幹淨得跟玻璃珠似的,明亮澄澈。
可這個世界卻似乎永遠不偏愛她。
她畢業了,即將參加法考。
她的眼裡重新有了光彩,有了對未來的期盼。
可是她大姑卻突然病重了。
明明有著四個親兒女,可都退避三舍。
所有的重擔壓在了許思舟身上。
高昂的手術費,無休止的陪護。
我看著她一個人打幾份工。
看著她在醫院和工作的地方折騰往返。
看著她為了可以方便照顧大姑,決定報考本地的公務員。
我覺得,這個傻子好像沒了我過不好生活。
就像那個隆冬,拽緊毛衣衣擺把自己縮成一坨的小姑娘,仿佛世界的棄子。
我帶著我爸燒的 5 個維秘級別的模特、一座八寶閻羅殿、上百件金線織成的官服、幾百臺最新款 switch 去找閻王,
「哥,你說有沒有什麼門路可以還魂?」
閻王臉色變得極差,甩袖便走了。
可我多有耐心啊。
我日日磨他。
終於有一天,他松了口。
「死人還魂違逆天道,代價之大你無法想象。你確定要做嗎?」
我看著他,笑意盈盈,
「確定。」
閻王長嘆了口氣,眼裡閃過一絲悲憫,
「好。重回人世的交換是你之後的永世輪回。」
「你所有的怨憎會、愛離別,都隻有這一世的機會。」
「陰人回陽世,你必須找一個人結生死契。」
「她死之日,就是你魂散之日。」
我眼裡閃過一道亮光。
……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滿意的安排了。
我本就是為她而歸。
自然也該隨她而去。
3.
可想要跟她契約,我必須要見到她。
而真正還魂之前,我是離不了屍體方圓百米的。
所以我想法子暗示了殯儀館的王胖子。
其實也不過是拿紅燭淚寫了幾行字,偏偏給他嚇得差點尿褲子。
我果然如願見到了許思舟。
她還是那樣蠢。
還說要哄睡鬼。
也不怕真來兩個厲鬼嚇得你哭鼻子。
本來就是個愛哭鬼。
題不會做也哭,考試考砸了也哭,成績進步了也哭,高興了也哭。
可偏偏……把我吃得死死的。
結血契後,每日子時前後,我必須得結契之人的陽氣滋養三十日,才能恢復陽間生氣,真正還魂。
所以這個傻丫頭並不知道,之後把她騙去我家全都是借口。
幸好她依舊很好騙。
一說就信。
後來的無數個夜晚,看著她靜謐而安詳的睡姿,我心中無限滿足。
許思舟,世界不偏愛你,我來偏愛你。
後來許思舟把那兩張課桌收進了儲藏室,連帶著她自己都遺忘的過往和我早已公之於眾的秘密。
在那兩張課桌桌洞的隱秘角落。
一張刻著顧青舟的愛情,「顧青舟喜ťũ̂₆歡許思舟,很喜歡,很喜歡。」
一張刻著許思舟的夢想,「許思舟長大要做檢察官,為人民服務的檢察官。」
幸好,幸好,我們都得償所願。
4.
這個傻子死之前還握著我的手說,
「下輩子我還要和你在一起。我在佛祖面前許了願的。」
真的笑死。
下輩子誰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笑著笑著就留下淚來,滴落在懷中人臉上,暈出一小片水漬。
笨蛋,我早就沒有下輩子了。
我撫摸著手下已然溝壑縱橫的臉,可卻依舊怦然心動。
你這麼蠢,這麼粗線條,
這麼愛哭。
下輩子還能不能找到像我這樣喜歡你的人啊。
真是……讓人死都不安心。
我將臉貼上她逐漸冰涼的臉,緩緩閉上眼。
感受著自己寸寸消弭。
其實我一直知道的。
不是她離不開我。
是我離不開她。
【後記】
地府。
閻王看著手裡的生死簿,長嘆一聲,
「痴兒,都是痴兒。」
生死簿被攤開,用朱筆一字一句地記載著人間兩粒塵埃的生平。
許思舟。
卒於 76。
魂歸地府。
來世,為人。
顧青舟,
卒於許思舟魂歸之日。
魂散。
無來世。
閻王想起那天自己看著決絕奔赴人間的少年,心中萬千不忍,一句問話脫口而出,
「你可還有什麼心願?」
少年的身影一點點在金光中變淡,臉上的表情卻溫柔而虔誠,
「我的心願是:許思舟此後輪回的每一世都有家可依,有良人愛惜,衣食無憂,美滿安康。」
閻王嘴唇嚅動,半晌才發出聲音:
「本座允了。」
少年終於露出在地獄五十年來的第一個笑容,
「謝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