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止戈兇名愈盛,安慶帝也愈發不喜這個兒子,但又要靠著他鎮守雁州跟北狄人抗衡,兩相權衡之下,隻能對這個兒子視而不見。原本還擔心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現在他主動拒了太後指婚,說自己喜歡男人,還要迎娶安相國的第三子做正妃。雖然荒唐,卻也讓人放心。
龍顏大悅之下,安慶帝甚至下旨讓宗正寺好好準備,北戰王府的婚事就這麼熱熱鬧鬧的操辦了起來,甚至比太子大婚時還要熱鬧幾分。隻是那些前來觀禮的賓客,是真心祝賀還是想看北戰王的熱鬧,就隻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席上觥籌交錯間,也有人替那相府的三少爺扼腕。可憐好好一個美人,落到了暴戾的北戰王手裡,還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能不能活過新婚之夜都未可知。
要說起來,這位三少爺在邺京名頭也不小。他的生母是安相國的小妾,曾是邺京最大青.樓群芳苑的清倌人。生得豔冶柔媚,瑰姿豔逸,又能歌善舞頗具才情,在當時有“邺京第一美人”之稱。安長卿隨了生母的好容貌,幼時便玲瓏可愛,及至少年,眉眼長開,越發風.流俊美。隻是美則美矣,卻是個腹內空空的草包美人,聽說還曾觸怒夫子,被從族學中趕了出來。
賓客們嘴上惋惜著,臉上卻帶著興致盎然的表情,看著蒙著大紅蓋頭的安長卿被喜婆扶下了轎子。
安長卿被蒙著頭,隻能看清腳下方寸之地,昏漲的頭腦這時已經清晰了一些,身體的疲軟也消散了。如今他隻有滿腹的疑惑,卻又不敢輕舉妄動,隻能任由喜婆將自己扶了下來。
堪堪站穩,面前便伸過來一隻骨骼分明的手掌。指節略粗大,指腹和虎口處布滿老繭,一看便是拿慣了刀槍的手。再往上是一截大紅滾金邊的喜服寬袖,至於其他的,卻因為紅蓋頭遮擋視線,看不到了。
——這是蕭止戈的手。
安長卿的心髒怦怦跳了起來,他記起來了,當年大婚的時候,也曾有這樣一隻手伸向他。隻是他那時候滿腹不甘和對未來的恐懼。對蕭止戈敢怒不敢言,以沉默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
甚至都沒有好好看看這隻飽經風霜的手掌。
輕輕抿了抿唇,安長卿又想起他死後那些年,在棲梧宮獨自飲酒、滿目蒼涼卻又沉默不語的帝王。
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當年他選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傷己傷人。如今雖然不知道為何又回到了大婚這一日,安長卿卻想試試另一條路。
在那隻手收回去之前,安長卿緩慢又堅定地握住了它。
那隻手果然跟想象中一樣粗糙,掌心的繭子磨蹭著皮膚,刺刺痒痒,但也有一種被包裹著的踏實的安穩感。
蕭止戈感受到手心的柔軟,深不可測的眼底劃過一道異芒,眉宇間的陰鸷散了幾分,冷硬的唇微不可察的彎出淺淺弧度。
兩人相攜走到正廳才松開手,改為握住紅綢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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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太監用尖而細的聲音高聲唱禮,“一拜天地——”
兩人並肩而立,一根紅綢連著彼此,在唱禮聲中彎下了腰……
第 2 章
拜完堂後,一對新人便被簇擁著送入了洞.房。王府正院的新房早就收拾出來了。披紅掛彩,好不喜慶。兩人在喜床邊坐下,喜婆遞過一杆精巧的金秤:“請新郎官掀蓋頭。”
蕭止戈卻沒有接,目光沉沉盯著身側的人,不知道在想什麼。
沒得到回應,喜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後小心翼翼的提醒:“王爺?”
蕭止戈這才回過神,掃她一眼,淡淡道:“你們先出去。”
喜婆早聽聞他的兇名,見他洞.房時臉上都不見喜色,隻以為他並不喜歡新王妃,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暗暗同情的瞥一眼安長卿,便放下金秤麻溜和其他人出去了,甚至還體貼地關好了房門。
新房裡,蕭止戈並沒有拿那杆小秤,而是直接便掀開了礙眼的紅蓋頭。待看見安長卿並沒有做女兒打扮時,臉色才好了些。他擰著眉,似在思索該說些什麼,良久,才生硬又突兀的問了一句,“餓不餓?”
安長卿滿臉詫異地看他。先前一直垂著頭,此刻才抬起眼,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他的新婚丈夫。
曾經的許多年,他跟蕭止戈各過各的日子,甚至都沒有好好的看過這個傳言裡兇狠暴戾的男人。如今細細看著,才發現他其實長得十分俊朗。這時候他還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在朝臣眼裡他是個幾乎失去繼位資格的廢子,在百姓眼裡,他是坑殺數萬人亦不眨眼的“殺神”。
然而此時此刻,安長卿用心瞧著他,卻發現他不過隻是個將將弱冠的青年而已,雖然一張臉沉著十分嚴肅,但遠沒有後來一眼便能止小兒啼哭的狠戾。兩道墨眉似劍,眉宇之間還有淺淺的“川”字紋路,眼窩比常人略深,眼珠漆黑,像看不見底的深潭。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反倒有種天生的威嚴和尊貴。
安長卿舒展了眉眼,朝他露出個淺淺的笑容。不管現在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夢,他總要邁出第一步。曾經他聽信傳言,既困住了自己,也辜負了蕭止戈。如今,他卻想試著去了解這個人。
哪有人是天生暴戾的呢,後來冷酷殘暴的帝王,其實年少時也有柔軟的心思,也會在繁瑣的婚禮大典之後,問問他的王妃餓不餓。隻是所有人都選擇忽略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譬如曾經的他。
“不先喝合卺酒嗎?”安長卿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眼中再次劃過驚訝,似乎沒有想到安長卿會是這樣的態度,蕭止戈頓了一下,才端過兩杯合卺酒:“也好。”
手臂交錯,兩人引頸喝下合卺酒,如一對交頸的鴛鴦。
酒畢,蕭止戈站起身,準備出去應酬賓客,走到門口,又轉過身道:“小廚房備了點心,若是餓了,便差人去拿。”
說完也不等安長卿回應,便大步出了門。
安長卿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如此沉穩又有朝氣,如青松如翠柏,比那個暮氣沉沉的帝王不知鮮活多少。
蕭止戈去了前院應酬賓客,安長卿則獨自留在喜房中。看蕭止戈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娶了他就把他當做女人看待。他索性也不拘謹,自己起身活動了筋骨,取下沉重發冠,又脫了厚重的喜服。沒了這些累贅,整個人都輕快不少。隨意披一件暗紅織金外衫,又找了發帶將長發束在腦後,之後才叫了守在外頭的安福去小廚房拿點心。
小廚房果然備著各式糕點,安長卿吃了幾個安撫了飢腸轆轆的肚子,才認真琢磨起目前的境況來。
剛開始時,他隻以為這又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夢。
他死後,魂魄不散,一直被困在偌大的皇宮之中,親眼見著蕭止戈行事越來越偏激,越來越無所顧忌。他死後三年,蕭止戈又發動了四五次戰爭,雖然最終將北狄驅趕到了草原深處,也佔領了西蜣半數的城池,但是大邺亦是死傷慘重。連年戰爭,無數農田荒廢,到了冬日更是餓殍千裡,沒了糧食的百姓隻能易子而食,堪稱人間煉獄。
被逼得沒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大邺各處都有流民叛亂。廢太子蕭祁桉在兩位柱國大將軍褚安良和師樂正的擁護下,打著“斬暴君,還太平”的旗號,聚集了二十萬流民圍逼邺京,時稱“斬龍之役”。
那一場戰事無比慘烈,蕭止戈戎馬十數年,用兵入神,指揮著邺京五萬禁衛軍與二十萬流民抗衡,拉鋸了將近一個月,邺京城外屍骸遍地,壘起來的屍骨都快與邺京城牆持平,流民軍士踩著死去同伴的屍體往上爬。而蕭止戈鐵甲□□立於城牆之上,真如天上殺神入了凡間。
一個月後,邺京城門大開,卻不是流民攻破了城池,而是城內的禁衛軍統領開了城門。
廢太子在兩位柱國大將軍和無數兵士的擁護下入主皇宮,找了一圈,才在偏僻的棲梧宮找到了自裁的蕭止戈。
昔日帝王端坐在棲梧宮內殿的窗前,以一柄尖刀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廢太子斬下他的頭顱懸掛在邺京城門之上,屍體扔到亂葬崗喂了野狗。對外宣稱是自己斬殺了暴君,乃是天命所歸之人。
唯有默默旁觀的安長卿知曉,蕭止戈原本早有計策獲勝,禁衛軍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精銳,對他忠心耿耿。而二十萬流民人數雖眾,卻不成氣候。況且早就殺了十五萬,剩下的五萬不過早晚而已。
但是那一晚蕭止戈卻召來了禁衛軍統領,下了最後一道軍令,命他打開邺京城門歸降。
而後,帝王在棲梧宮握著一塊玉佩枯坐了一整晚,在天明時分,選擇了自我了斷。
沒有人知曉他最後的想法,唯有旁觀的安長卿窺見了一絲——帝王臨死前握在手裡的那塊雙魚玉佩,是母親在十歲生辰送給他的生辰禮,這玉跟隨了他整整十八年,直到他身死,才被取了下來。安長卿本以為這玉已經隨他下葬,卻沒想到會在蕭止戈手裡。
甚至它沒有隨他下葬,卻被死去的帝王緊緊攥在手心,以地為棺,以天為蓋,一起埋葬在了亂葬崗。彼時安長卿便是想撿一床草席為他裹屍都做不到。隻能親眼看著帝王的無頭屍被禿鷲和野狗啃食,最後隻剩下一具蕭索骷髏。而那塊雙魚玉佩,沒了血肉的遮擋,終於在白骨中暴露出來,被途徑亂葬崗的乞丐撿了去。
那一日,看著骷髏空蕩蕩的手掌,安長卿忽然就哭了。他隻覺得前所未有的難過,哭得連意識都陷入混沌,渾渾噩噩再醒來時,就已經回到了慶歷十五年的隆冬,他與蕭止戈的大婚之日。
安長卿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感是如此的真實,完全不像是虛幻夢境。
或許真是上天眷顧,瞧他上輩子活得渾渾噩噩,錯失許多,才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重來一回,總不能再重蹈覆轍。
正沉思著,門口安福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而後是開門的吱呀聲、沉穩的腳步聲,安長卿轉頭看去,就見還年輕的蕭止戈步伐從容地朝他走來。
“王爺。”安長卿不自覺帶上了笑,起身迎上去。
走到跟前,安長卿才發現他滿身都是酒氣,應該是喝多了酒。他伸手去扶,又發現蕭止戈比他高了大半個頭,身材更是健壯,觸手都是硬邦邦的緊實肌.肉。
好在蕭止戈雖然喝多了酒,神思卻似乎還清明,不動不鬧地任由他扶著到床邊坐下。
把人安置好,安長卿又帶著安福去小廚房煮醒酒湯。等回來時,就發現蕭止戈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眼神莫測,面容沉肅,微蹙的眉宇平添了幾分兇狠。
安長卿心裡打了個突,本能的就有些膽怯。緊接著又想起這個男人將他抱在懷裡一遍遍安撫的溫柔,繃緊的弦又松了下來。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安長卿在他身側坐下,捧過碗笑道:“王爺先喝點醒酒湯?”
蕭止戈的目光落在捧著瓷碗的細白手指上,眼神顫了顫。安長卿的手很好看,指如削蔥,細長嫩白,到了指尖方才微收,形成一個好看的圓弧,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在搖曳的燭光下透著淺淺粉色。
蕭止戈喉.結滾了滾,一言不發接過醒酒湯喝了。
喝完將碗放在一邊,氣氛又沉凝下來。蕭止戈本來就寡言,而安長卿則是因著接下來的洞.房而忐忑。
上一世,他跟蕭止戈是沒有圓房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