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遊被放在龍案上,被迫聽起了奏折。
攝政王有超前的胎教意識, 攔都攔不住。
聽著聽著, 楚昭遊忽然覺得這奏折內容不對。
“二十一年前有一樁科舉舞弊案, 大學士蕭從文是那年科舉的主考官,被指泄露考題,收受賄賂。蕭從文百口莫辯,以死明志,此事不了了之。
他一生為官清廉,家產微薄,膝下僅有一女,蕭蠻。蕭蠻未婚生子,孩子一直偷偷養在家裡,得祖父悉心教導。
蕭從文死後,她攜子離開京城,下落不明。半年後,蕭蠻南下揚州,將孩子丟在了凌碧江邊,被一個遊方道士所撿,賜字‘豫道’。蕭豫道跟著道士四處遊歷了兩年。
九歲時,道士說要出海尋蓬萊仙島,將小徒寄在了明睿大師那裡。十七歲,蕭豫道下山,參加科舉,入朝為官。”
三年之後,權傾朝野。
蕭蘅寥寥數語,概括了他從七歲到十七歲的光陰。
他語氣平靜,仿佛在說另一個人的生平。
明睿大師就是鳳星洲的師父,他們其實算不上師兄弟。蕭蘅另有師父,他重情,師父沒有點頭,絕不肯半路入空門,隻在山上等道士歸來。
明睿大師不可能時時顧著他,交給底下的和尚看顧,蕭蘅因為不剃頭,被底層和尚們排擠了,嘲諷他白吃白住。蕭蘅脾氣也硬,便搬了出來,住了八年柴房,砍柴挑水向廚房換吃的。
他在後院認識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掃地僧,和他學習武功。
蕭蘅武功精進非常快,掃地僧也樂意教他,還經常把鳳星洲叫過來和他比試。
鳳星洲繼承師父衣缽,乃是這座山上最尊貴的大弟子,蕭蘅隻是個住柴房的,因此他從來不把自己當鳳星洲師弟,頂多打過幾次架。
蕭蘅十四歲時,贏了鳳星洲,掃地僧十分高興,悄悄給了他一把藏書閣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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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重地,鑰匙隻有鳳星洲有,闲人勿入。掃地僧不知怎麼搞到一把,放蕭蘅這個外人進去。鳳星洲索性就是在藏書閣狹路相逢,都當沒看見。
藏書閣並不全是經書,蕭蘅花了三年時間,把經書以外的書都看完了。他的祖父蕭從文,大楚最有學問之人,七歲之前,蕭蘅得他指點,領悟力極強。
後來掃地僧說他沒什麼可教的了,八年了,你道士師父也不知道死哪去,別等了,下山吧。
蕭蘅朝他叩了三個響頭,便下山去了。
入朝為官,替祖父翻案。
柴房有多破,冬天多漏風,寄人籬下那八年,蕭蘅一句話帶過,但楚昭遊知道,越是說得少的,越是艱苦。
唯獨沒說的,是他為什麼討厭戲子。
楚昭遊推測可能與他親娘有關。攝政王在談及自己被親娘丟棄時,眼神冷冷毫無波動,這麼多年也沒有聽說過他找蕭蠻的消息,想必是嫌隙極深。
攝政王說對了,過去說出來能博同情,楚昭遊現在就特別心疼。
七歲在凌碧渡口等親娘,九歲到十七歲在山上等師父,二十歲之後,在無望地等死。
蕭蘅天生重情,母子之情,師徒之情,君臣之情,這三者之間,隻有那個道士算是不負他。其餘兩者,一個比一個狠,讓人恨到骨子裡。
幸好朕不是那種人。
楚昭遊摟著攝政王的脖子,吸了吸鼻子,哽著聲道:“謝謝你經過這麼多事,還敢喜歡我。”
攝政王付出越多,傷他越深,換個人早就封閉內心,哪還敢喜歡上仇人的兒子。
不愧是整座山頭唯一沒禿的人,藝高人膽大。
楚昭遊:“你的名字是祖父取的麼?”
“嗯。”
蕭蘅的“蘅”乃是一種香草,人們常以香草喻指賢臣,這是蕭從文對孫子的期盼,攝政王也做到了,隻可惜先帝不做人。
楚昭遊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說:“神醫說,我現在薰的草藥裡,就有一味杜蘅。”
蕭蘅想到楚昭遊突然對薰藥的熱情,心思一動,“陛下有這種需求,為何不直接向我言明?”
讓楚昭遊沾滿本王的氣息,而不是什麼杜蘅。
“朕有什麼需求?!”楚昭遊抓起兩張奏折擋住攝政王,“不要誤解朕。”
蕭蘅奪過奏折,放回原地:“我問過神醫了,他說我和杜蘅的功效差不多。”
畢竟合心蠱在他體內呆過。
楚昭遊:“你們都是庸醫,朕不治了。”
“真不要?”
楚昭遊方才還心疼了一波攝政王,其實自己整個人都非常軟,非常好說話,他拎著搖搖欲墜的矜持:“你又沒有恢復記憶,我不幹。”
攝政王想再體驗第一次的感受,他可不想。
蕭蘅挑眉:“陛下想哪兒去了?神醫隻是說讓本王晚上抱著你睡覺。”
“還有,我已經想起來一些了。”蕭蘅慢慢逼近他,“陛下說是哪一部分呢?”
楚昭遊紅了臉,你個流氓還能是哪一部分!之前藏著不敢讓他知道,現在趁自己賣了一波慘,倒是敢拿出來炫耀了。
無恥。
就你那爛技術還好意思在朕面前提。
……
謝朝雲在審問五名僧人,對方聲望很高,沒有證據不能動刑,隻能靠磨嘴皮子。
“招了吧,其他四個人都指認你是冒牌貨。”因為不確定死的到底是五人中的哪一個,謝朝雲拿著一疊按著紅手印的假口供,挨個詐了一遍。
到第五個時,冒牌貨心理不比四個真貨,顫顫巍巍地交代了真相。
“八年前,青慧主持找到我,說長慧主持突然外出雲遊,為了維持五雲寺的聲名,必須有五個主持,讓我冒充他。”
五個主持平日裡深居簡出,忽然換了個人,就更少出現在人前了,冒牌貨和長慧有幾分像,至今沒有人發現。
謝朝雲:“具體日期。”
“八月初七,我記得那天,前兩天先帝剛剛下榻五雲寺。”
謝朝雲:“平日裡你們五人都在做些什麼,有沒有派人找長慧?”
“我隻負責念經,其他的一概不知,他們四人經常聚在一起,不讓任何人打擾,具體商量什麼事,草民也不知道。我問過他們要假扮到什麼時候,他們隻說讓我誠心念經,短不了吃喝。”
五雲寺的和尚可是個吃穿不愁的美差,遑論主持一職。
“最近,寺裡或者隔壁月老廟,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
謝朝雲彈了一下劍,“你認真想想。”
“有有有!前幾日我好像看見一個姑娘往大主持房裡去了,最近經常有人從月老廟那邊跳到寺裡,我起夜看見過一次,大主持說不打緊。”
那姑娘應該是苗若秋了,但是他們找遍五雲寺,沒有發現苗若秋的蹤影。
“昨天,大衍的鳳國師去月老廟,你們寺中有人和他說話了是麼?”
“當時草民就在場,大主持邀請鳳國師講經,被他拒絕了。草民能看出來,四個主持都對鳳國師非常敬佩神往,常常說要是他們能達到鳳國師那樣的境界,死也瞑目了。”
謝朝雲嘴唇一扯,到底是敬佩鳳星洲的能力,還是他在大衍國超凡的地位,這可就不好說了。
或許就是羨慕鳳星洲,八年前,五位主持趁先帝路過,派長慧向先帝進貢合心蠱示好,幫先帝鏟除太後,接著效法大衍,提高他們的地位。
先帝不喜禮佛,更不想魏萬虹剛除掉,就像大衍皇室那樣掣肘於和尚,於是幹脆殺了長慧,搶奪合心蠱。
剩下的四位主持,心有不甘,一直琢磨著報仇。
謝朝雲甩了甩供狀,接下來就有理由審問其餘四人了。
……
攝政王府前,一群乞丐路過,突然往門口丟了一個箱子。
箱蓋摔開,珠光寶氣。
裡面竟是一副戲子頭面,和幾副陳舊的釵環。銀釵的做工,乃是京城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
最底下壓著一封信——
“子時,帶小皇帝到西門往東七裡的樹林。”
蕭蘅碾碎了信紙,手背的青筋根根浮起。他閉了閉眼,想起七歲那年,他在凌碧渡口,看著去揚州的客船漸行漸遠。
船頭那女子頭上的釵環,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蘅兒,你要好好的,不用來找娘。”
蕭蠻以為把他安排得很好,城西的丁老爺先天有疾,缺個兒子。實際上客船一走,馬叔這個人販子就轉手把他賣給了青樓楚館。
他自小出色的長相沒有引發蕭蠻的母愛,反而令人覬覦。
蕭蘅一進去就逃了出來,他在蘆葦叢裡坐了三天,頭破血流,不知疲倦地盯著碼頭。
江面平靜無波,船來船往,船頭人永遠不會回頭。
餓昏再睜眼時,一個道士問他願不願意跟他混。
怎麼,如今難道會有人認為,本王會用楚昭遊換一個拋棄孩子隻為了無所拘束唱戲的人?
第66章 第 66 章
謝朝雲審問了五名僧人, 得出厚厚一疊口供。
鳳星洲的到訪和挖屍都太過突然, 他們甚至還沉浸在不能會見鳳星洲的遺憾當中。
蕭蘅嘴上說著要給鳳星洲增加排面, 指派了一隊護龍衛跟著, 鳳星洲一說有變, 立即就把五雲寺和月老廟圍了起來, 寺裡的僧人都來不及反應。
審問五個人比一個人簡單多了, 就算有那麼一兩個骨頭硬,耐不住隊友先投降,再把五份口供對一對,撒一丁點謊言都瞞不住。
謝朝雲整理口供, 先把無關緊要的剔除, 比如五雲寺和月老廟互通消息, 善男信女前腳在這邊說了什麼願望或苦惱,立刻傳到隔壁去,加以利用。因此, 兩者的香火越來越旺盛。
關於合心蠱之事, 和他猜測的一樣。
原來合心蠱來自於上一任主持收留的一位重病的異域之人。
這人家中世代養蠱為生,但蠱毒之事陰險邪惡,反噬嚴重, 漸漸的,整個家族隻剩他一人,連他也是重病纏身, 便發誓不再碰蠱毒。
但他又舍不得銷毀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合心蠱。合心蠱隻在醫書上記載過, 這是第一次養成了雙蠱。於是他便揣著合心蠱浪跡天涯, 最後體力不支倒在了五雲寺前。
主持心善,收留了他直到死去,還說死後會給他念經超度。這人心懷感激,無以為報,便把合心蠱相贈,希望合心蠱在主持手裡,能有光明向善的用途。
主持死前都沒有用上合心蠱,他想銷毀,但合心蠱又是那人的遺物,拳拳託付於他,銷毀未免辜負期望。
於是他把合心蠱的要點記在五張紙上,分別留給五個徒弟,希望他們致以善用。
五個徒弟誰也不想低人一頭,便編出“五佛降臨”的故事,一起做了主持。
兩年後,隔壁大衍國出了一位聖僧,見到國主都不用下跪,地位超然,眾生敬仰。
五人羨慕其地位,嫉妒其能力,忽而想到師父曾經交給他們一合心蠱。他們漸漸達成共識,湊齊合心蠱的消息,正逢先帝下榻,便派了他們中年紀最大的長慧,去與先帝交談。
將合心蠱交與先帝,希望先帝能以國師尊他們五位。
長慧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合心蠱下落不明。也是在昨天他們才知道,長慧是被先帝殺人拋屍。
剩下四人怕先帝殺人滅口,從此對此事絕口不提,甚至找了一個冒充者,維持五雲寺的聲名。
隨著鳳星洲在大衍國攝政,國師地位拔至巔峰。四人心態逐漸扭曲,如果他們遇到的不是先帝,現如今的攝政王蕭蘅,應該是他們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