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其實不想承認這件事。就像……”他頓了下,似乎是在嘗試措辭,“手裡握著氣球的小孩?意識到了氣球裡沒有恭喜獲獎的紙條,隻有和外界一樣的空氣。隻要刺破這隻氣球就能得到真相,但如果不刺破的話,就還可以欺騙自己裡面有那張字條。”
“我知道我應
該保護著這隻氣球,直到找到下一枚,但我沒辦法做到自欺欺人,這是比兩手空空更讓我無所適從的煎熬。……我有些急躁,雖然我明知不該如此。”
釋千隱約理解了應觀辭的意思,並且覺得自此往後應該警惕不愛說話的人。
——應觀辭說自己很高興的時候,她覺得他挺平靜的,沒有任何過激的情緒波動;在她和“奚航”談話時,他舉著燈和聾了一樣;而對話結束後,他也一點沒有詢問的意思,看起來頗像事不關己,感覺心理素質高得不得了。
如今看來,他愣是憋了一段路才開口,還要繞個彎,從奚航作為話題的切入口。
繞來繞去終究是得到了那個他明知但卻不想得到的答案,刺破了那枚氣球,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內芯。他迫切地想讓她看到他,但卻猶如蹣跚學步的幼童般踉跄而沒有目標。
釋千微微一側頭,恰和應觀辭視線相接。
從生存的角度上來看,她確實不需要“愛”,脫離這個字她依舊能夠活下去、並且不乏精彩。但“愛”是一串不斷生長的“Π”值,是和[世界之主]追求的世界長度不同的、世界的深度。
擁有愛、享受愛、尋找愛、付出愛、質疑愛、反抗愛。
愛親人、愛友人、愛戀人、愛人類,愛生命、愛自己。
這是貫穿人類一生的、精巧而宏大的命題,是所有擁有靈魂的生命擁有的天賦。
釋千意識到,她似乎並不想拒絕應觀辭。
超過“允許”的範圍,她想讓他愛她,讓那個神秘的“無理數”無止盡地運行下去,讓她去體驗與探索他生命意識中獵獵燃燒的燎原烈火。
“應觀辭。”
她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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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釋千轉過身去倒著走,帶著笑直直看著他:“如果僅僅隻是需要注視的話,你的確已經足夠讓我注視了。”
應觀辭的睫毛微微顫動。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他習慣性將他的情緒壓制了下去,“壓制情緒”似乎是他的一種本能,從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哪怕是憤怒也能維持平靜的外表。
但釋千猜測,他大概是高興的。
“我沒有在誇你。”她下一句話卻是否定。
在應觀辭的微愣中,她說:“因為想被注視,這隻是你的需求,而不是我的。”
“您的需求……”
他開口,但隻說了四個字便被釋千打斷。
“也是注視。”她又說,“但是——應觀辭,你還不夠精彩。”
應觀辭並未理解“精彩”這個詞在語境裡代表的意義,他看著她,眼中似有一絲茫然。
“你的憤怒在壓迫中爆發,你的痛苦在逼迫中流露,就連愛都需要我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我說……”釋千又笑著重復了一遍,“應觀辭,你還不夠精彩。”
“我……”
他開口,但卻隻能說出這一個字。
“我想看到你更多的……”她伸手勾向他高領的衣領,把他扯得向前一踉跄,然後她一直後退的腳步又驀地頓住,“愛。”
應觀辭沒反應過來,往前走了兩步,卻猶如將脖頸送入她的掌心一般,被環住、勒緊。
唯一殘餘的[附骨之花]以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在他的脖頸上綻開,又被釋千的手掌緊密覆蓋、看不到一點蹤跡。
“就像你主動守護這枚[附骨之花]一樣。”她說。
釋千手下雖有微微用力,但卻不足以制住應觀辭的呼吸。但他卻像是被勒緊喉嚨般,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她再一用力,他便被帶著俯下身去,像是任人擺布的木偶。
釋千湊近他的耳邊,笑著說了句:“哭也挺好看。”
第253章 您的造物
釋千離得很近,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應觀辭的身量偏高,這樣的動作對他來說顯然並不舒適,但他卻一動未動,仿若整個軀殼隻剩心髒在工作。
從他耳邊撤離,釋千的視線毫無遮攔地投射在他的眼睛上,像是一道於虛空中鍛造的鎖鏈,讓他連移開視線這件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僅能通過他微動的眼睛窺探他混亂而不知所措的內心。
心跳猶如計時器,心髒也仿佛一顆控制下的定時炸彈。
但屏住呼吸時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時間仿若被壓斷,他的生存空間也在這越來越急促的“倒計時”中被壓縮,好似這枚炸彈下一秒便會爆炸,血肉制成的彈片會在軀殼中肆意紛飛,直至將身體融為一具空殼。
釋千沒有松開桎梏他脖頸的手,也沒有繼續說話,隻是在平靜的凝視中等待應觀辭的反應。
正如她所說的,應觀辭不論是憤怒、痛苦還是愛意,都隻會在壓迫中才會流露。浮出水面的情緒永遠都是“迫不得已”,是氣球在抵達極限後的應聲而裂。
所以有人會說他性格好,所以他看起來存在感總是很弱。所以他甚至連高興都不會外顯,因為虛幻的高興無法給予應觀辭真正意義上的壓力,進而將他放在“不得不”表達的處境。
說出愛對他來說是“不得不”,但真正去表達愛卻又是另一件難題。
他當然可以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但就像他自己意識到的,這樣的愛對她來說毫無分量,這份愛或存在或消失對她來說都無關痛痒。
所以她根本不會注意到他,沒有存在的必要性,也會輕而易舉地被取代。
如果應觀辭滿足於此,釋千倒沒什麼意見,畢竟存在感確實很低,不會妨礙她,甚至偶爾還有些用,比如幫忙打燈或者查看屍體。
但很明顯,他並不滿足於此。他想要不被忽略,想要特殊對待,那麼僅靠口頭表達是毫無作用的。
她想要“體驗”世界的細節,那他就必須學會呈現。
餘光中,應觀辭的手又微微動了動。
似乎是想要抬起來,但手指又驀地蜷起,好像又習慣性地克制了下去。
微微顫動的眼睛終於流露出了某種“情緒”,類似於迷茫,又不全然是這種弱勢而天真的情緒。他的眼神猶如一團迷霧,需要去分析、去拆解,有些像人類孜孜不倦想要探尋的未知。
自主停滯的呼吸遲遲沒有恢復,釋千再次開始緩緩收緊手指,動脈鼓動,但卻有種心髒在指尖上跳動的錯覺。
“不想要了嗎?”她輕聲問。
她指的是這最後一枚[附骨之花],通過長時間肢體接觸而悄無聲息地剝離,應觀辭體會過的。
應觀辭那接近茫然又不同於茫然的眼神倏然清明,他看著她,黑色的虹膜如兩池明鏡。有一瞬的慌亂,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釋千並不是真的想要剝離,而是帶著些明知故問的惡趣味。
這是施壓,但對於應觀辭來說,“施壓”這個詞代表的深層含義卻更像是引誘,引誘他習慣性藏於克制之下的情緒爆發。但這一次,釋千隻是遞出了引誘的“火苗”,是否將炸彈的引線遞送至火苗之下,由他選擇。
比起那句讓他短暫高興過的“允許”,此時此刻的釋千顯然並不溫柔。
但應觀辭卻驀地笑了,不同於之前那種帶著無奈意味的苦笑,他這一次的笑是帶著眼睛地笑起來,在這並姿態不舒適的自主窒息下,這普通的笑隱約染上了些隱秘的瘋意,就若那“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動。
滯留在半空中的那隻手終於再次活動。
不再是失力地垂落,而是帶著些遲疑意味地緩慢抬起,而這份遲疑逐漸轉為堅定,最後目標清晰地落在她掐住他脖頸的手背上。
並非試探的力度,而是帶著些冒犯感的重量。
下一秒,他的手指彎曲扣住釋千的手,直至冰冷的溫度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背。
心跳的節奏無限趨近於破裂,釋千看到他泛紅的肌膚與湿潤的眼睛,就像有什麼
東西要撕碎他的軀體,從他的皮囊中探出真身。猶如雛鳥突破保護自己的硬殼,以脆弱的肉身直面殘酷而危險的世界。
把她的手扯開可用不著鼓起這樣的勇氣。
釋千微一偏頭,沒有收回手,有些好奇他到底想做什麼。
應觀辭緩慢地舒出一口氣,那笑容裡帶著的淺淡瘋意卻並沒有因恢復的呼吸而減弱,反而有種暢然的意味,就像雛鳥用喙部啄開硬殼,透過破裂的縫隙,看到第一抹陽光的瞬間。
此時他的眼睛比克制的平靜要好看不少。
下一秒,應觀辭的手開始用力。
從動作趨勢上來看,是想把她的手扯開,於是釋千也沒有繼續勒緊他的脖頸,而是順勢松開手。
她的手和他的肌膚脫離,但應觀辭卻並沒有松開她的手,而是懸停在距離他脖頸約莫一分米的地方。他的手冰冷而顫抖的,因此不得不通過不斷加重力道來維持穩定。
他直直盯著她看,嘴唇微動,說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
就當釋千疑惑這三個字代表的含義時,應觀辭的手再次用力,帶著她的手向上抬起,直到她隱約能感受到隨他呼吸一同墜下的熱量。
旋即,才道過歉的唇便跟隨那份熱量輕輕落在她的指節之上。
克制的、顫抖的、力度不斷下沉的。
也是沒有垂下眼睛的、仍然直直看著她的。
釋千看向自己的手,從她知道的理論上來講,吻手似乎通常代表著一種儀式、一種尊重,或者某種承諾,但當釋千移回視線,目光與那雙湿潤而毫不偏移的眼睛對視時,鮮見的,她感受到了從應觀辭身上傳來的、明確的“欲望”。
她微微一頓,反應過來。
先前的應觀辭在看向她時,不論在哪種場景都有一種不安感,雖然外表平靜但內心卻動蕩不堪。但此時此刻,這份不安感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般的勇氣,以及一些釋千暫且不懂的東西。
“對不起……”他又說了這三個字,隻不過貼著她的指節,字詞有些含糊。
就像剛才那句“對不起”落在這冒犯的動作上,這一次的“對不起”落在他下一句話上。他略抬起頭,說:“我……不懂,您可以教我嗎?”
“……”
釋千沒想到他說出的是這句話。畢竟在此之前,她提出的問題是“你不夠精彩”,她的目的是想讓他的情感更外放一些,不要總是在心裡想。
“不懂”這種表述,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他不懂什麼?
不懂她說的意思?顯然不是。釋千想到他先前也提到過“不懂”這個詞,他說“處理這種事對我而言很陌生”。也就是說,“不懂”這個詞大概率指的是“愛”。
釋千看著應觀辭。因為先前她拽衣領的動作,他微微躬著身,但卻還是稍比她高一些。可釋千卻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弱勢的、可憐的仰視意味。
盡管應觀辭的表情完全稱不上可憐。
因為應觀辭說出的話,似乎是一種很典型的示弱方式。
釋千想。
但他為什麼要選擇對她示弱?她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憐惜弱者、給弱者更多關注的那種人。更何況,應觀辭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弱”的那一方,對她示弱似乎顯得有些多餘了。
示弱就能獲得愛嗎?來自強者的、施舍的愛?這是應觀辭理解的、需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