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廟前,路過這座著名的姻緣橋,璐璐踩到一塊掉下來的鎖,特意拍了視頻發到社交平臺上,一邊錄一邊喊著。
“王俊明,周莉莉,你倆鎖開啦,你們現在還在一塊嘛?我給你倆重新鎖上啦?”
舅媽嫌璐璐在菩薩眼皮子底下也一刻不能歇,皺眉蹙眼地把璐璐拽走。
駱悅人是來求平安符的。
她也想送給梁空一個。
倒也簡單,跟買東西差不多,在主殿敬香過後,往功德箱裡投任意紙幣,就可以拿一個走,就是箱子上用紅字醒目寫著:不低於十元。
稍稍有點影響觀感。
而且這個平安符,跟梁空錢包裡的那個平安符,有點不太一樣,那張黃紙褪了色,手寫的墨跡也隨之暈成一種年深月久的深灰,而朱紅鮮豔如昔。
她手上這個好像是印刷的。
應該也不會褪墨。
駱悅人沒多想,畢竟拜佛,講究的是心誠則靈,平安符放進包包夾層裡,她跨過高高的門檻,出去找舅媽和璐璐,沒看到人。
倒是在旁邊的殿裡,看見那位給孫輩求名的阿姨,她就走了過去。
她家兒媳的預產期要到明年一月。
明年是龍年,阿姨問大師名字裡帶個“龍”字好不好,大師娓娓道來,說龍這個字太有講究。
“直接用‘龍’不好,不如用‘辰’字,或者‘空’字,十二生肖,龍是辰龍,地支的第五位,用‘辰’字,是好預兆。”
“那‘空’呢?跟龍又是什麼說法?”剛問出口,那阿姨咂摸了一下,擺擺手說算了,“這個字不好,空,念著空落落的,感覺不大吉利,就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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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也沒有多說,淡淡微笑,行了一個合十禮。
阿姨走後,那張木凳沒有空多久,大師就見一個年輕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他便又行一禮,按規矩道:
“女施主求名問姓,還是算姻緣?”
“我想問,地支第五位是辰,對應的生肖是十二屬相第五的龍,那空,為什麼是龍?”
大師道:“佛家的空,是四大皆空,而龍從四大,四大,既是地火風水,也是前四位屬相,而龍為第五,四大皆空的生肖就是龍。”
對面的話音剛落,駱悅人腦子裡,忽然像放電影一樣畫面頻換。
是哪一年的冬天呢?是淘假貨古玩的東闲門,是他隨手丟給她一塊玉的平淡眼神,是她低著頭用力擤鼻涕,他揉她腦袋說,怎麼老生病的樣子。
駱悅人微怔著,語速很慢,像是往日浮絮一層層理清。
“所以,如果有個人,單名一個‘空’字,他家裡信佛,給他取名的寓意就是四大皆空,他屬虎,他如果佩玉的話,是不是要佩龍呢?”
“是有這個講究的。”
耳邊轟然一聲,仿佛什麼巨石落下,震開記憶裡厚厚一層的積灰。
所有畫面,都串起來了。
高中的時候,他說他的名字是家裡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項曦說,梁空小時候身體不好,家裡大費周章求神拜佛做布施,為他積福,聽照顧過梁空的老佣人講,他反骨性子,弄丟了護身玉,老太太沒少為他操心……
駱悅人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
七月的日光,亮得刺眼,偌大陶缸裡的睡蓮打著纖細的枝,無風午後,隔著四方院牆,能聽到月洞門外紛至沓來的遊客聲音,嘈嘈雜雜,也是浮起來的。
她站在陰涼處,給梁空打電話。
那頭很快就接通了。
像是納悶她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聽筒裡有風聲,一息一息的浪花拍打著,梁空在嶼铂灣,參加一個小型的沙龍聚會,下午要陪梁建河還有幾個叔伯海釣。
“梁空,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丟了。”
那頭一頓,風浪聲更加清晰。
他行事無拘的語氣,一如既往穿插其中,淡淡說著:“玉啊,丟了就丟了唄,小玩意,不要緊。”
她一下就生氣了:“還騙我!”
緊跟著一句。
“高中就騙我,現在還騙我!”
聽這語氣,梁空就知道不能再繼續糊弄了,輕咳一聲道:“誰跟你說這些的?”
駱悅人便說了跟舅媽來廣嘉寺的事。
梁空說:“這些和尚,吃飽了不撞鍾,說這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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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悅人又氣又想笑,終於懂了,他家裡的老佣人說他反骨性子不敬佛祖是什麼意思,是真的好渾,難為他家裡這麼給他操心。
可那樣重要的東西……
幼年病弱,家裡請過僧眾祈福,十幾年的護身寶玉,他說是在東闲門玩彈簧珠得的小玩意,隨手送給她。
而她也真信。
真以為自己隻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便宜女朋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佑,她還把東西弄丟了。
“真的丟了,我媽賣棠杏苑的房子前,我跟璐璐去找過,哪裡都找了,找不到……我真的把你的玉弄丟了。”
梁空哄她說沒事。
駱悅人思維擴散得很快,執意道:“有事!本來還說月底要去你家見你奶奶,要是讓你奶奶知道……”
梁空及時打斷她的話,硬聲道:“你別反悔啊!不是什麼大事,不讓她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那個玉很重要。”
停了幾秒,梁空輕輕嘆氣:“再重要能有你重要麼?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聞聲,駱悅人一時無言。
一隻蜻蜓落在睡蓮上,叫本就難承自重的細長綠莖朝下彎了彎,棲在水下的景觀紅魚倏忽受驚,抖擺出一小點水聲,漣漪暈開。
蜻蜓的復眼如萬花筒,靜窺著一池鏡花水月,破碎,終再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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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駱悅人去了梁家。
瀾城正暑熱,進偏廳就聞到一股綠豆湯的甜香氣,一桌琳琅滿目的糕點,精致到開私廚甜品綽綽有餘,標再高的價都不愁沒食客登門。
來賓不少,佣人有條不紊地穿梭其間,場面一點也不顯亂。
之前問梁空有家不住,為什麼常住酒店,梁空想了想說,太周到。
當時以為他說的是酒店服務好,現在才恍然,太周到是指他家裡,在酒店住,頂多顧客是上帝,在他家實打實是祖宗待遇。
駱悅人跟梁空一塊喝著綠豆湯。
他爸爸今天不會到場了,剛剛在路上梁空就說了,駱悅人還擔心他奶奶會不會因為兒子缺席不開心。
梁空說老太太習慣了。
打小帶著梁空,梁建河和梁知非缺席就缺席,老太太心大得很,還會說笑話。
“家裡總有人要當牛做馬地掙錢,空空,你長大可不學他們啊,咱就享福。”
梁空也的確是享福過來的。
駱悅人覺得他奶奶還挺有意思的,手跟梁空搭在一塊,笑著說:“你奶奶好可愛啊,所以,你們倆就負責享福是嗎?”
梁空捏捏她手,沒正形的:“我帶著你一塊呢。”
梁空的大哥大嫂跟駱悅人想象中很不一樣,根據梁空所說,他的奸商大哥應該是個圓滑笑面虎。
可他大哥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身嚴整妥帖的白襯西褲,斯文又矜貴,話極少,連表情都不多。
隻在大嫂過分嘰嘰喳喳的時候,皺起眉,示意去一個眼神。
也說不上是收到眼神後立馬學乖,大嫂是“懶得理你”的戰術性沉默,過一會兒又憋不住似的嘰嘰喳喳起來。
剛見面,駱悅人跟她打招呼。
“大嫂好,叫我悅人就行了。”
大嫂笑盈盈的:“你也好,你就叫我莫妮卡吧。”
梁空他大哥在旁推了推眼鏡,低音炮冷不防蹿出來,話音透著一股無語:“莫妮妮就莫妮妮,叫身份證上的名字很丟臉嗎?”
大嫂當場氣到,嘰嘰喳喳一大串。
“怎麼啦,我叫莫妮妮也叫莫妮卡不行嗎?我不可以有英文名字嗎?你懂什麼叫洋氣嗎?虧還是哈佛畢業的呢,目光好短淺,我就叫莫妮卡!我就叫!”
那一天都過得很熱鬧。
吃完飯,老太太舍不得駱悅人走,拉著她的手說讓她在家裡住幾天。
駱悅人說:“奶奶,我還有工作,明天要上班的。”
老太太遺憾又不解地說:“什麼工作啊,還要天天上班,能不能請假?休息幾天不行嗎?要不這工作咱不幹了,這天這麼熱,你個小姑娘在外頭跑,吃得消嗎?”
駱悅人含含糊糊應著,向梁空投去求助的眼神。
梁空視而不見,還拱火說:“你看,我奶奶要帶著你享福了。”
最終,由駱悅人答應周末會再過來一趟,老太太才把他們送到門口。
這個夏末她頻繁被請去梁家,他奶奶實在過分熱情。
後來才知道,是梁空跟老太太說的。
他說,這姑娘他惦記了好多年,人家才同意跟他在一塊的,他從小渾到大,脾氣也差,這都是家裡知道的,人姑娘跟著他,吃大虧又受委屈,老太太得幫著他一點,對這姑娘好,不然人姑娘哪天嫌他,就不跟他處對象了。
老太太還真以為,她不那麼喜歡梁空,隻是梁空單方面死乞白賴,她才跟他談戀愛的。
九月份,暑氣剛退。
駱悅人晚上下了班,來梁家吃飯。
老太太平時出行的那輛車太顯貴了,加長的大勞停在雜志社門口,半條街的人都看著,駱悅人哪敢在眾目睽睽之下上車,打電話問梁空怎麼回事。
他說老太太想請她去家裡吃飯,怕她不去,顯誠意呢。
她叫梁空讓司機趕緊把車開走,自己打車過去的。
之後她都是主動過來,不叫老太太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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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梁空不在,隔天又是周末,老太太硬是說動駱悅人在這裡留宿,連客房都給她一早準備好了。
老人家吃飯早,用過晚飯,暮色才堪堪落下來,橘輝猶在西天燒。
聊著天,不小心講到梁空的媽媽,老太太忽的沉默下去。
駱悅人察覺到連旁邊佣人的神情都變得諱莫如深,她微微怔著,剛想著要不要說個什麼別的話題,緩解一下。
老太太出聲了。
不是講梁空的媽媽,是跟駱悅人說,語重心長地叫駱悅人體量梁空。
“他小時候特別想見他媽媽,那時候他爸爸也準備著離婚,他跟他前妻沒感情,離婚倒也不麻煩,隻是幾個銅子兒的事你算我算,扯了很長時間,也想著跟空空他媽再續前緣,可他媽媽恨我們家,連帶著也不喜歡空空,他被他爸帶著滿心歡喜去美國,他認得她的,他從會說話就寶貝似的拿著他媽媽的照片,睡覺都放在枕頭下面。”
“他小時候聰明,又嘴甜,皮是皮了一點,但沒人不喜歡他,他哥哥的媽媽都是好臉色對他的,他也喊媽媽,私下裡卻跟我說,他知道他媽媽是誰。”
“他見他媽媽第一面,那麼小,他媽媽就說,你不要喊我媽媽,讓他爸帶他走,當初就說好的,孩子生下來就與她無關。”
“回來後,性格就變了。”
“他不跟人說喜歡的,說不出來,他也不要別人喜歡他,即使他想要,犟性子,到底還是隨他媽媽了。”
老太太說梁空很喜歡她,叫駱悅人別介意,他不是甜言蜜語掛在嘴邊的男人,會對她好的。
駱悅人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