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鳳凰一族,夫君是要靠自己孵出來的。
可我記性不太好,於是一連孵了三個蛋。
我是孵完就忘,直到過了千百年後,
那些被我孵過的蛋成了年,一起找上了門……
族人以為他們前來求娶,結果他們都是來退婚的。
一時間,我成了三界最大的笑話。
1
我是隻記性不太好的小鳳凰,被三顆蛋,哦不,是三位神君找上門的時候,我才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來,自己竟然孵過三顆蛋。
他們來的這一天,陣仗著實很大。
天界太子亓華,真身乃是一條白龍。
他乘七匹白鹿所拉的華麗仙輿而來,仙輿後還有兩列身騎駿馬的玄甲護衛,以及若幹衣帶飄飄的美貌仙娥,好不氣派。
鹿蹄在空中所踏之處,皆留下點點星芒,閃瞎了地上仰望的小鳳凰們的眼。
「哇……檀夕,你將來要是真當了帝後,可不要忘了我們大家啊!」
其他的小鳳凰豔羨地看向我。
之前天界司禮親臨族中,宣布亓華殿下會來見我這個孵出他的小鳳凰時,可以說是震驚全族。
若在那時,還有人對這事兒將信將疑,那麼今日此等場面,就是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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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小鳳凰,也要有夫君了,那人,還是最最尊貴的天界太子。
我矜持地點點頭,四下環視一圈:
「自是當然,我孵到龍蛋雖是偶然,但若能成了這樁婚事,咱們鳳凰一族自是不必再屈居一隅……」
「檀夕?」
一道清越如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我在!」
我含笑回望,帶著一點嬌羞和希冀,去瞧那也許是未來夫君的人。
丹穴山前春風輕拂,亓華站在白鹿仙輿前,一身廣袖白袍,俊眉修目,寶玉發冠將烏發半束,端的是氣度高華,白璧無瑕。
桐花飄落,粉衣仙娥在身後為他支起一把水墨天青傘,擋住簌簌落花。
「聽說,千年前便是你將我撿到孵化出來的。」
亓華聲如珠玉,開門見山。
「確……確有此事。」
他太好看了,使得一向伶牙俐齒的我,今日竟有些結巴起來。
「雖然之前我不太記得,但上次你來信時,我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了一點,那時……那時你還好小,一點不似現在模樣……」
矜貴的天界太子隔著幾步之遙,靜靜聽我說話,並不言語。
我有些心慌,追問道:
「亓華殿下,你可知我們鳳凰一族的規矩?你……你可是為此而來?」
水墨紙傘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但他回應我的隻有長久的沉默。
等到四下圍觀的小鳳凰們,眼神由欽羨變成了懷疑,亓華才平靜開口:
「幼時戲語,不可當真。你與我既非同族,此間事便不能一概而論。」
幼時戲語,不可當真。
四下哗然。
我愣愣地瞧著他:「可是,可是你破殼那會兒還說,將來要護我一世周全……」
他似是不喜我期期艾艾的模樣,垂下了眼睫。
片刻後,他指尖微動,一枚閃著白色流光,似是貝殼的物件,便從他袖間飛出,落到我手上。
「亓華並非知恩不報之輩,這枚鱗片是由我背脊上摘下,自可在遇險時護你周全。
「今日前來,正是為此。多謝你,但婚嫁之事,自是不必再議了。」
真奇怪,他明明說得平靜,在我聽來,卻全是不容置喙的冷淡與堅決。
「可是……」
我咬咬唇,可是,你以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我在周圍小鳳凰們的竊竊私語中忍住眼淚,還欲爭辯幾句。
空中卻突然傳來一聲笑:
「好你個雜毛鳳凰,竟還是個到處孵蛋的主?」
2
眾人聞聲抬眼,隻見一頭似虎又似犬的猛獸凌於空中,那獸身量巨大,口露獠牙,眼冒兇光,尾巴極長,在空中盛氣凌人地甩來甩去,看起來便窮兇極惡。
而這樣的惡獸背上,竟坐著個意態悠然、英俊桀骜的玄衣男子。
「梼杌!」
有人驚呼出聲。
竟是上古兇獸梼杌!那麼,能夠如此悠然,把此等兇獸當作坐騎的……
「是麒麟族少主晏宵!」
男子一點不理會人群嘈雜,視線在我臉上慢慢掃過,嘴角勾起個邪性的笑:
「喂,你叫什麼來著,檀七還是檀八?」
「是檀夕!」
圍觀群眾出聲提醒他。
這又是哪位?我深吸一口氣:
「我好像……未曾與這位神君打過照面。」
「沒關系,我也不認得你。」他嗤笑出聲,「要不是我家那老東西非逼我來娶你,你以為老子樂意來?」
此話一落,擲地如驚雷,眾人皆哗然。
「老東西說,我這顆麒麟蛋,千年前是你孵出來的?」
「我……」
我想否認來著,但那「麒麟」二字突然刺得我渾身一緊。
恍惚之間,竟有些似真似幻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
那是在遍地火焰、巖漿流動的嶙峋巨石之間,我懷裡抱著顆紋路奇異的黑蛋,在艱難前行著。
我是個怕火的膽小鳳凰,在火苗中左支右绌,被煙霧眯了眼,被火舌灼了皮。
卻仍是珍寶似的,緊緊抱著那顆蛋,生怕它受了一點火苗燒灼。
我不知道,懷裡這顆竟是麒麟蛋,更沒有人告訴我,麒麟其實是不怕火的。
我隻是憑著本能,拼死也想保護它。
那記憶太像真的,連那滾燙的溫度,也好像傳遞到了現在。
燙得我心頭一跳。
族人說,以前我害過病,很多從前的記憶,便不是很清晰了。
「是什麼病呢?」我問過。
他們說:「不知道呀,你出去遊歷了好久,有天再回來,便是這個模樣了。你回來時,髒兮兮的,還渾身是傷,像是要死了。」
他們還說:「雖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你能活下來,已經是幸事了,檀夕。」
是幸事麼?
我甚至記不得為什麼我放著好好的鳳凰蛋不孵,跑去孵些奇奇怪怪的蛋了。
所以我搖搖頭,緩慢地對著晏宵說:「抱歉,好像是有吧,我不記得了。」
晏宵笑得更大聲,衣袂在空中翻飛:「那更好!」
他環視一圈,最後視線落在我身上,神色倨傲,一字一頓道:
「畢竟,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與本君談婚論嫁?」
3
那麼好看的臉,卻說著那麼惡毒的話。
矜貴無雙的太子亓華,靜立一旁,聽了這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似是天地蒼生,從來無人能使他動容。
我心下一痛,不知是為眼前晏宵的惡毒,或是別的什麼。
「哦,你是隻鳳凰……」
他自問自答,意有所指。
鳳凰一族式微已久,偏居一隅,這是三界都知道的事。
此言一出,有些小鳳凰面色不忿,想為我出頭,卻被年長一些的人按住了。
麒麟族我們惹不起,我也深知這點。
心上不知名的鈍痛仍然在折磨著我,我隻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忍痛開口:
「神君說笑了,檀夕自是……不配的。」
「所以,」我轉身面對亓華君,「殿下也不必擔心我會有所糾纏。
「雖然這是鳳凰一族的傳統,但,規矩是人定的,也沒有哪條仙規說……非要遵守。
「我也孑然一身慣了,樂得自在。」
亓華聞言,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轉身登上仙輿,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而又無聲地踏空而去了。
晏宵自是不屑一笑,駕著他的上古兇獸梼杌,一陣罡風刮過,便沒了蹤影。
眾人的眼神頓時流露出憐憫來。
一隻被自己孵過的蛋拋棄的小鳳凰,是多麼可憐啊。
其他族群可能不知道,但族中人都懂,鳳凰孵蛋時,會不顧一切,付出全部心血去保護自己的蛋,幾乎是嘔心瀝血,寸步不離,日夜不眠的程度。
即使自己凍斃於風雪,也絕不讓自己的蛋受到一點傷害。
而鳳凰族的蛋生而有靈,自是能感應到孵蛋人的心意與付出,所以一般小鳳凰破殼後,和孵化他的人,天然就是有感情的。
是我活該,偏要去孵那不知所謂的龍蛋、麒麟蛋。
可龍也好,麒麟也罷,難道不也應該是生而有靈的嗎?
就在此時,仿佛嫌我不夠慘一樣。
一隻毛色鮮豔的雉鳥悠然從天外飛來,落於眾人眼前,化作一位身著羽衣的美貌女子。
她看我一眼,仿佛有些悲憫,又仿佛有些不屑似的,朗聲道:
「你便是鳳凰族的檀夕?我家青鸞神君有些話,託我轉達給你。」
我尚未應聲,她便自顧自掏出個織錦卷軸,展開念起來。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在場所有鳳凰都能聽到:
「鳳凰一族之俗,吾往而知之。吾亦為檀夕仙子庇護所生,然,此習俗實為腐朽陋習,天地萬物,命運造化,皆應握於己身。姻緣命數,更不因由此陋習而定。
「感念檀夕仙子善行,某願贈上品靈石萬顆,東海明珠三千,瑤山靈芝百株,望斬此孽緣,從此兩清。」
話音一落,周遭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沒想到,我竟然還孵了第三顆蛋。
這第三顆蛋,還是早早便與鳳凰一族割席的青鸞神君。
孵出了一顆負心蛋的事古已有之,但連孵三顆蛋,三顆都被拋棄的,隻我一人。
自今日起,我成了鳳凰族最慘的小鳳凰,三界的第一笑話。
「沒事。」我抬起頭,對著大家勉強笑笑。
「不行就不行嘛,這些人兇什麼兇。大不了,我再去孵一個願意做我夫君的蛋就是了。」
沒人相信我。
一日之內被天界太子、麒麟少主、青鸞神君同時退婚的小鳳凰,隻能是個笑話,沒人有勇氣沾染。
更沒人相信,過不了多久,這幾個人都會求著做我唯一的夫君。
4
我叫檀夕,是一隻普普通通的小鳳凰。
普通到連毛色不是鮮豔高貴的朱紅,而是黯淡的、灰撲撲的紅。
在退婚事件之前,我在族內的存在感一直很低。
但那天後,我一時成了名人,同情我嘲笑我的,皆而有之。
甚至連梟鳥、山雀這樣低賤的鳥族,都來看我的熱鬧。
小山雀精結伴飛到我的房頂上嘰嘰喳喳:
「看呀,那就是被三位神君同時退婚的鳳凰檀夕!」
「哦哦……好丟人,我要是她,我就不想活了,早就去跳那無盡淵,死掉算嘍!」
我忍了又忍,終是倒吸一口涼氣,爬上屋頂,一掃帚趕走了這些嘴碎的晦氣鳥。
「哪來的破鳥,走走走!」
「大人,時代變了,現在鳳凰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鳥啦!」
小山雀們嘻嘻哈哈地飛走了。
這事兒動靜太大,不僅成了妖、魔、仙三界熱門八卦,甚至驚動了四海雲遊的老狐狸青堯。
老頭不知從哪片大陸趕回來,氣得在我院裡將胡桃木杖敲了又敲。
「早知今日,我就該早點將你送去寒犀川,有那位在,誰還敢騎在你頭上!」
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自小我便無父無母,是狐狸精青堯撿到了我,將我叼回了丹穴山——鳳凰一族的地盤。
他雖未常伴我身邊,卻是唯一一個,隔個幾十上百年,會來看我一眼的人。
老狐狸真的很老了,又愛吹牛。
在我才幾百歲的時候,他就一直念叨要把我送到寒犀川去拜師。
說那裡有位故人,是個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上神。
小時候我還崇拜地「哇哦」兩聲,後來大些了,我才曉得他在騙人。
萬年前災星熒惑降世,掀起滔天禍亂。
為討伐熒惑,仙界的幾大上神死的死、傷的傷,入輪回的入輪回。
除了天帝,世間哪還有什麼上神?
可是青堯如今幾乎快要老淚縱橫。
我都不好意思反駁他了。
更不好意思告訴他,其實我並不是很難過。
如今我的記憶混亂且模糊,能憶起與亓華的片刻往事,已是不易。
並沒有太多愛恨痴纏在裡面的,隻是很丟人罷了。
但看他難過,我也有點心酸。
於是我說:「好吧,不知道現在那位上神,還願不願意要我這個徒弟。」
所以在這個月華流轉的夜,青堯帶著我,坐著他的鐵葫蘆,連夜飛離桐花飄落的丹穴山,飛過了青翠廣袤的大陸與波濤洶湧的海,飛到了寒犀川深處那白雪茫茫的減春山上。
意料之外,沉沉雪夜中,山門早已有人等候。
一名鶴發霜鬢的小童提燈而立,身披銀狐大氅,眉心一點朱砂,眉眼精致神情淡漠,漂亮得肖似畫中人。
「青堯,你這上神朋友還挺厲害哈,門童都這麼可愛。」
我對著小童嘿嘿地笑。
「扶光,這便是檀夕,那個蠢鳳凰。」
青堯也眯眼笑。
我雙眼驀地睜大。
「你愣著做甚?趕緊叫師尊!」
青堯在我頭上敲了一記。
看著這個在人間頂多十歲左右年紀,堪堪到我腰部高的小童,我愣住了。
這就是青堯口中,年歲與他相仿,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
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上神?
似是看穿我所思所想,小童,啊不,扶光上神抬眼向我望來,盯著我,一言不發。
明明是小孩的模樣,面容也沉靜,沒什麼表情,秀麗眉眼間卻無形有種凌厲的威壓,似風雪入骨,寒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