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州異常沉默,周瑤也很快忽略他,開始一個勁兒地炫耀自己。
也包括如何如何寵她、愛她的我。
飯桌上大家面色各異,我大多數時候也是沉默的,偶爾負責配合一下周瑤,偶爾會看向對面的賀知州。
或許是頭頂的吊燈光線太強烈,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含一絲血氣,在餐桌上沉默地喝著酒。
我想,這才像他卸掉偽裝後真正的樣子吧。
冷漠的,陰鬱的。
或許營銷號說得也沒錯,賀知州貌似生病了。
一頓飯吃得怪異,周瑤喝多了酒去上洗手間,讓我在大廳等她。
我悠悠地刷著手機上最近的新聞,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道圍攏。
有人用力抱住了我。
我低頭認出來他手上的腕表,是賀知州。
酒氣湧入我的鼻腔,我艱難地把他的手拉開。
「怎麼喝這麼多?」
賀知州雙眼無神地盯著我:「是不是誰都可以?」
「什麼?」
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低聲呢喃:「那我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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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喊他的名字:「賀知州?」
「秦曉!」周瑤走過來,看了眼賀知州,又看了眼我。
「什麼情況?」
「他喝醉了。」
周瑤冷笑:「喝醉就喝醉唄,醒著的時候對你愛搭不理,現在喝醉倒賴上你了,看你好欺負啊!
「秦曉,咱別理他。」
周瑤拉我走:「剛秦叔叔給我打電話了,讓你現在回家。」
賀知州一隻手還拉著我的袖子,他就站在原地,單薄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隻有那伸出的一指,倔強地牽著那無濟於事的衣袖一角,眼神哀而苦,喃喃低語:
「你還在怪我……對嗎?」
他嘴裡說著醉話。
「還看什麼看,秦曉,走啦。」周瑤有些不耐煩,拽了我一下,那袖角下的重量消失,賀知州的那隻手垂在身側。
「放心,這酒店的私密性好,他沒事。他跟著我們才容易出事。」
周瑤一邊說一邊走著,我沉默地跟在後面。
腦海中全是賀知州剛最後看我的眼神。
半晌道:「周瑤,你先回去,我還有事。」
說著我轉身,向電梯那裡走去。
回到大廳,已經沒了賀知州的身影。
問前臺,才知道他已經離開酒店了。
13
聽到那句「他已經離開了」。
我一陣心悸。
他是離開了酒店,還是再次徹底離開我的生活?
酒店門口的臺階上,鮮紅的血跡淌在地上,往前看去,已經形成一條軌跡。
我忽然想到最可怕的一種可能。
我的心滯住,而後猛然下墜,步履磕絆地沿有血跡的前面跑。
我跟上去的時候,賀知州一步一步朝前走,左手拿著小刀,一刀一刀割著自己的右手。
一步一刀,深深淺淺。
整隻手在夜裡被染成暗紅色。
「賀知州!」
我撥了 120,奪過他手裡的刀,攔住他,用手帕纏住他的手腕,可是血不停地流,纏不住。
「賀知州!你他媽感受不到痛嗎?!你不是那麼愛音樂嗎?廢了手你怎麼辦?!」
我衝他吼,卻像重拳打在棉花上。
「賀知州!你他媽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我一邊衝他吼,一邊覺得恐懼、無力。
後來我常想,如果那天沒回頭,如果那天繼續往前走……
我沒敢往下想。
我隻有一個念頭,賀知州不能死。
他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好在救護車很快趕到。
14
「他……他怎麼會……」周瑤趕到時賀知州已經進了 ICU。
我渾身脫力地坐在椅子上,心還在劇烈地跳動,手也止不住地抖。
周瑤在我爸面前幫我打了掩護,說我這會兒跟她一起在外面,一時半會兒回不去。
「賀知州……」周瑤意味不明地念著這三個字。
「他高中那會兒不是挺開朗的一個男孩。」
「周瑤,我累了。」我捏了捏額角,腦袋裡一團亂麻,示意她如果有事就先走。
「秦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
我知道什麼呢?
如果不是這次去了趟周瑤的舊房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賀知州給我寄了幾年的演唱會門票。
我什麼都不知道。
「早就聽說他們那個圈子亂,賀知州這些年估計沒少吃苦頭。」周瑤忽然說。
「秦曉,你哭了……」
她一說,我抹了把臉,還真是哭了。
「你知道嗎?從小到大,你做什麼事都是沉穩又鎮定,這還是我第一次看你哭。」
「秦曉,你……」她一頓,還是問出口,「你怎麼就那麼在乎他呢?」
怎麼就在乎了呢?
15
從小到大,我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
可是別人家的父母,不會像我的父母這樣,除了工作,就是吵架。
周瑤以前調侃說,他們最大的共同話題,大概就是規劃我的未來。
周瑤時常抱著最抗拒的態度對待他父母的安排,但常常落敗。
我和她不同,我早就習慣了墨守成規的生活。
父母吵得昏天黑地,我也能在房間裡鎮定地刷題。
他們覺得我不該聽見那些大人的話題,我假裝聽不見。他們希望我考第一,我就永遠是成績榜第一個。
我仿佛沒有叛逆期。
賀知州是和我截然相反的人。
他剛來學校,就因為在開學典禮上借表演的名義,張揚地向校領導申請開校樂隊而被趕下臺,一戰成名。
後面更是頂著壓力湊出一個樂隊,經常逃課搞音樂。
成績不好,態度不端,是老師眼中的刺頭學生。
樂隊到底不算成熟,沒一年時間就散了,賀知州也開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老師便把我倆安排坐在一起。
他這人自來熟,對誰都一副笑臉,在學校也受歡迎。
總有人給他送情書,包括周瑤。
她那封情書是我幫她寫的。
那時周瑤用我偷看小說的事威脅我,逼我替她寫。
我當然沒有好好替她寫,而是在那張紙上寫了一道無聊的題。
如果有人闲得去算,算對了的話,就會得出「2b」的答案。
周瑤問我,我說:「他解出這道題,就能明白你的心意了。」
她覺得這情書與眾不同,就欣然接受了。
但我知道,賀知州從不會打開這些情書,更不會去解這麼一道有點病的題。
我第一次逃課是因為賀知州。
上語文課之前,他很無聊地和我打賭,猜語文老師今天會穿什麼衣服,猜錯了的人要答應對方一件事。
真的無聊透了。
我卻鬼使神差地答:「黑色短袖。」
賀知州笑:「那我猜格紋襯衫!」
他贏了,他讓我去聽一次他唱歌。
後來下次課他沒來,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逃課去了他常說的唱歌的地方。
他問我為什麼來,我說:「願賭服輸。」
但其實,我不是一個愛賭的人,因為我不是一個肯服輸的人。
後來想想,覺得那句「願賭服輸」,其實才是不服輸。
16
「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我沒……」我哽了哽,下意識否認道。
抬眼對上周瑤無所謂的神情,她輕哼:「我就是開玩笑嘛。」
她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說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哲子跟賀知州表白那事兒?」
她感嘆:「到現在還是學校裡的一樁笑談呢!」
我點頭,表示記得。
周瑤想不通,語氣鬱悶:「唉,賀知州怎麼會想自殘呢?他以前真的很耀眼啊。」
我沉默。
賀知州一直都很耀眼。
耀眼到我那次聽過他唱歌之後,每一次他在學校的演出,我都會去。
高三時學校百年校慶,有女生在舞臺上表演完,借著話筒表白賀知州。
剛好下一場表演就輪到賀知州。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應,結果他不慌不忙地表演完,又借著話筒說:
「不好意思啊,我喜歡男的。」
底下一片唏噓,少女芳心碎了一地。
有男生當場從臺下跑上臺,我剛巧認識,是我們班的體委,叫寧哲,班上的人都叫他「哲子」。
「那賀知州,你看我可以嗎?」
這下激起了大家看熱鬧的心思,頓時場面失控,有人舉著相機拍。
賀知州的額角跳了跳,隨後尷尬地笑:「不好意思啊,我忘了說,我喜歡直男。」
頓時,喧哗聲一片。
因為這件事賀知州寫了五千字檢討,不過完全不影響他在學校的人氣。
相反,大家都知道了,賀知州是一個喜歡直男的奇葩 gay。
這段視頻被發到網上流傳了一屆又一屆。
其實大家心裡清楚,這也不過是賀知州拒絕人的把戲。
事實是怎麼樣的,隻有賀知州知道。
17
賀知州Ṭṻ₆是在第三天醒的,初秋,陽光照進病房,照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
看到我時,他笑了:「你怎麼在?」
「我救了你的命,我還不能在?」
他的嗓子幹啞,聲音很低,我遞過去一杯水。
他接過水,玻璃杯卻啪嗒掉在地板上,灑了一地。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那潭水,那隻停在空中的手抖個不停,腕間是深深淺淺的疤痕。
「對不起……」
「對不起。」我倆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先開口:「醫生說你這手暫時還拿不了重物,是我疏忽了。」
他的手已經嚴重到一杯水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看賀知州無措的表情,我嘆氣:「賀知州,沒多大的事,待會兒我去找吸管。」
他這才又緩緩靠在床上,乖乖點頭。
醫生給他檢查的時候,說他手臂多處有傷,新的舊的湊在一起,兩條手臂簡直不能看。
他勸我給賀知州掛心理醫生。
想起醫生的話,我忽然說:「賀知州,我沒怪過你。」
我沒等他說話,又開口:「高考考砸這件事,跟你沒關系。」
像周瑤說的,就算我考不上大學,也有一萬種退路,就看我願不願意走。
高考對於我,隻是規行矩步地走大家都在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