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給我答復的機會,轉頭埋進我小腹,蹭了蹭閉上眼睛。
我將梳子打了幾個轉,看見他眼底下的青黑,還是順從地將木梳插進發間,緩慢且溫柔地為他從頭梳到尾。
從前母妃很喜歡為我梳發。我也常常躺在她的懷裡伴著她唱的小曲安然入睡。
鍾疏這一會兒可真夠長,以至於到後來我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醒來時,大腿處一陣酸麻,鍾疏在我躺下後便變換了姿勢,一路往上一直枕到我的肚子上。
我瞪眼看了會兒帳頂,在將他打醒還是一腳踢下去之間猶豫不決。
所幸不等我動手,他便醒過來了。
睡得有些久,他睜眼時還有些發蒙。眼睛清亮亮的,有些呆滯。
我將手伸到他長長的睫毛上,他不明所以,睫毛掃動了幾下。
很痒,也很刺撓。
鍾疏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身體被推開,他毫無防備,一下子跌落到地上。
鍾疏一副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模樣,爬起來問道:「做什麼?」
我不睬他,徑自小心坐起來,輕輕按揉大腿。
鍾疏也反應過來了,閉上嘴乖乖坐到我身旁,看我時不時蹙眉。
鍾疏道:「很難受?」
我看他一眼,又將目光落到他的腿上,意思是,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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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摸鼻子,不敢再說什麼。
然而我按了好一會兒,腿部的酸麻也隻是稍稍消退,仍是難受。
鍾疏耐不住,又道:「你這樣是不行的。」他還沒問過我的意見,徑自彎腰一把掰直我的腿,一本正經地說,「吶,得這樣。」
這下我結結實實叫了出來,眼角飆出幾滴淚。我實在氣不過,扔掉他的手,結結實實在他肩上背上打了好幾下。
「鍾疏!」
這是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
他哈哈大笑,不閃不躲,邊挨打邊笑。
一直笑彎了腰,笑得躺在被衾上直抖。
這時候他骨子裡的那種少年氣才真真正正顯露在臉上。
此時的他不是新朝的骠騎將軍,不是冠軍侯,亦不是鍾家的天,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得逞後的開懷少年。
我氣恨恨推他,他躺在床上便想掣住我的手肘,將我壓入他的懷裡。我偏不讓他得逞,一下站起來捉住他的腳面,一個發力便將他拖下床。
鍾疏「欸欸」求饒。這下結結實實一聲悶響,他痛得龇牙咧嘴,我報復得逞,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
這時候他突然收聲了,隻怔怔望著我。
他捉住我的腳,說:「笑起來多好看啊,往後多笑笑吧。」
我多叛逆一人啊,憑什麼就得聽他的?於是我又輕輕掙開他的手,往床那邊走過去,哼了一聲:「看你本事。」
我本是生氣的,然而就在我轉過臉不經意掃過鏡面時,驚訝地發現鏡中的女子竟臉頰泛紅,眉眼間都是笑意。
事實上,自從踏入冷宮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裡隻餘仇恨兩字。
深宮裡頭吃人,活生生的人進去了,也隻會剩一具枯骨被送出來。所以在深宮裡頭,是沒有人敢真心實意地笑的。更何況是我這樣的處境。
然而此刻,我分明從鏡子裡頭看到了我眼底真真切切的惱怒和笑意,我有些不自在地收緊唇角,感覺它在此刻僵硬了起來。
就好比十幾年未拿過筆的書生一樣,我對原本最為熟悉的東西感到了生疏。
我不再理會鍾疏,而他也很快被青穗盯著請出我的房間。
我們是未婚夫婦,到底還不能同房。今日如此,已經是十分出格了。
往後鍾疏再來,不論做什麼都會被青穗緊緊盯著,偶爾越了界,還要被瞪兩眼。
他被瞪了也不惱,隻訕訕收回手,但青穗一走,他就更加明目張膽抱著我的胳膊,蹭來蹭去,仿佛是一條大狗。
這時候我不會搭理他,否則他能玩一下午。
但有時他見我不睬他,也會惱火。這時候他會抬手遮住我正看著的書頁,一隻大手幾乎蓋住整本書。他就是這麼做了,我也不會輕易開口。
沒有書看,我就玩他的手。不消多久,他的手便忘了方才的使命,隻軟軟任我牽起,又被我拋擲一旁。
後來他又想出一招。把我近期在看的話本盡數看過一遍,幾乎滾瓜爛熟。然後在我看的時候提前告訴我後來的發展。
不得不說,這招對我確實有效。
我又是啪啪連打他好多下,一邊叫道:「鍾疏!你走!」
他又笑得東倒西歪,抱住我的胳膊耍賴:「不走不走!我不說啦!」
此人話裡十句有九句是真的,但這九句裡又有七句是他做不到的。
不消片刻,他又是閉不住嘴巴。後來我直接將書丟給他,讓他讀給我聽。
他這才安分了些。
當然偶爾他又會作怪。譬如輕輕附在我耳邊幽幽道:「此事發生在元年的鬼節那天,街上無一行人……」
我隻懶懶抬手,捏住他的唇瓣,再一夾扁。他就噗噗直笑,方才講鬼故事的氣氛破壞得一幹二淨。
鍾疏說,我總是能輕易逗他發笑。
二、
我被青穗照顧得極好,等到了大婚那天我已養出了一身的細皮嫩肉。為我穿上大紅嫁衣,戴上鳳冠後,青穗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夫人要好好的啊。」
我點頭,破天荒回了她:「你放心。」
鍾黎守在我旁邊,她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嫁娘。我俯身親了親她的小臉,笑道:「謝謝。」
很奇怪,在我大婚的這一天,我做了許多往常都不會做的事。譬如笑得眼睛彎彎,譬如主動拉了鍾疏的手。
就好像十年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缺失的靈魂回到了我身上。
鍾疏要把我接走的時候,鍾黎把他攔在門口。
鍾疏身後一眾公子哥打趣他妹妹要來搶親了。
鍾黎一張粉嫩嫩的小臉板正得嚴肅:「哥哥,你要對嫂嫂好。」
鍾疏道:「小屁孩懂的還挺多。」
鍾黎道:「不要嬉皮笑臉!」
鍾疏隻好舉白旗:「知道知道,還用得著你說。」
我在蓋頭下落了一滴淚,輕飄飄濺在我的鞋面上。
我坐在房內等著我的新郎官。屋外人聲鼎沸,屋內隻有龍鳳燭燃燒的噼裡啪啦聲。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屋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幾分咒罵。
「鍾疏你大爺,別揪我頭發了!放手!」
「這孫子,幾杯黃湯下肚就瘋成了這樣!嗷嗷嗷!別掐別掐!爺爺快放手!錯了錯了!」
門突然被打開,而後又重重關上。
鍾疏扯著嗓子喊:「都走都走!」
外面那群人開始笑他:「瞧這猴急樣!怪丟人的!」
鍾疏踢了兩下門,然後踉踉跄跄朝我走過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紅蓋頭突然被掀起來,他兩隻手捧著我的臉,醉眼迷蒙地盯著我。
鍾疏道:「你是誰?」
我還沒開口。
「哦哦。想起來了!」他自顧自點頭,玉冠晃動,「是我的新嫁娘。」
然後他又急了:「你是我娘子你怎麼不親我啊?啊?我不好看嗎?我身材不好嗎?你為什麼——」
我輕輕貼上他的嘴唇。
酒氣很重。
然後又離開。
鍾疏成了一隻軟腳蝦。
我的唇甫一分離,鍾疏就筆挺挺摔了下去,臉貼著我的腳面。
我一個人實在拖不動他,隻好叫了小廝把他搬到浴房。
我自己也卸了妝,洗了個澡。出țŭ̀⁼來的時候看見他就穿了身大紅中衣,靠著床發呆。
我不理他,將湿透的長發梳齊了,又取來空心鎏金球烘幹頭發。
我抬頭一望,看見他不再發呆而是看著我。於是我朝他招招手,讓他坐在我旁邊。
我問道:「不會喝酒怎麼還喝那麼多?」
鍾疏搖頭:「我沒喝。」
我皺皺鼻子:「一身的酒味還沒散呢。」
「好吧,我喝了。」他乖乖的,又說,「可我覺得我沒醉。」
他剛說完,就打了個酒嗝。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臉埋在我的頸窩,迷迷糊糊又道,「你叫什麼?我叫鍾疏。」
我順了順他的發:「遂遂。我叫遂遂。」
鍾疏的唇不經意擦過我的脖頸,微ťù₃眯著眼,呼吸聲輕輕的。我用臉頰蹭了蹭他的發,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我近乎呢喃:「鍾疏,別騙我ƭųₚ。」
他的呼吸輕輕淺淺,暖暖地打在我脖頸處的皮膚上,酥酥麻麻。
等我烘幹了頭發,肩膀處早麻了。
鍾疏實在太重,我拽住他的胳膊,扯了扯:「起來。」
他不動。沒有辦法,我隻好拖著他緩慢地挪動,好不容易拖到床榻上,我已經出了渾身的汗。
我攤開錦被,掩住他的身子。自去吹了燈又從他身上爬過,不小心踩到他的小腿,他叫了一聲又沒動靜了。
新婚夜。新郎官喝得爛醉如泥。
我閉上眼,醞釀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