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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帝宮。
蕭定淵和李欽遠對坐著下棋,棋局早就過半,勝負卻還未定,半開的軒窗外種著幾株梨樹,隻是時節不到,梨花未開,就連葉子也沒有,光禿禿的,徒生一些荒涼。
早前不知有多少人提議把這幾株梨樹砍了,換一些應時節的,都被蕭定淵拒了。
其實蕭定淵也不記得這是哪年哪月種下的梨樹了,好像他搬到這個帝宮成為天子的那一天,這些梨樹就已經在了,他記得自己一向是不喜歡梨樹的,可不知怎得,每次旁人提議要砍伐的時候,他卻總是舍不得。
也說不出是個什麼緣故。
手中黑子落下,對面白子緊隨其後、不依不饒,蕭定淵不由笑出聲,“你倒是步步緊逼,一點都不給朕喘息的機會。”
李欽遠笑著耍賴,“是您讓我好好下的,我可不敢欺君。”
“你這小子——”蕭定淵笑道:“比你爹倒是有意思多了。”
他似乎隻是闲話家常,一邊接著下棋,一邊隨口說道:“朕剛才那話要是和你父親說,他肯定是板著臉說'下棋如打仗,哪有敵軍到了眼前,還不反擊的道理'。”
“你這手棋倒是和他很像,是他教你的?”
從前,李欽遠聽人說起李岑參,便覺得煩不勝煩,如今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竟也知道好生說話了,“是他教的。”他小時候,也曾被那個男人抱在膝上,悉心教授棋藝。
即使多年過去,父子成仇,可有些藏在潛意識裡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忘記過。
不止是這手棋藝,還有他的騎射……
“突厥那邊的事,你可知道?”蕭定淵突然和人提了這麼一嘴。
這是朝廷的事,更是軍務上的事,怎麼著也犯不上跟他一個什麼官職都沒有的白衣說,李欽遠一時不明白蕭定淵此言何意,抬眼看他一眼,對面的男人神色如常,仍在觀察棋局,仿佛真的隻是闲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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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了抿唇,便開口,“我回來的一路,聽人提起過一些,說是十年期限將至,突厥大皇子、二皇子內鬥不休。”
蕭定淵點點頭,“你怎麼看?”
“我雖然不曾跟突厥那邊有所接觸,但也知曉這位大皇子為人寬厚,若他登基,可保大周、突厥幾十年無虞,可若是這位二皇子……”他修長的指尖輕輕磨著手中的棋子,聲音也跟著淡了一些,“若他登基,隻怕我們和突厥終將還有一戰。”
蕭定淵落下手中棋子,看著李欽遠,端詳許久,卻沒再說這件事,而是另換了一個話題,“等結束突厥那邊的事,朕打算讓你父親退下來。”
李欽遠一愣,面上少有的露出幾分呆怔。
“你父親和朕,還有定國公三個人是少年時便相交的好友,這些年,他為朕、為大周付出得太多了,朕希望他餘後幾十年能活得安穩一些。”蕭定淵嘆道,看著對面青年露出的怔忡,又道,“當年你母親仙逝,他在戰場受了不少傷,又因為急著趕回來沒能好生治療,留下不能根治的舊疾,前陣子,朕便想讓他留在京中,可他那個性子,你是知道的。”
“您……說什麼?”
李欽遠臉色蒼白,手中的棋子一時竟握不住掉在棋局上,亂了一盤好棋,他啞聲,帶著急迫,詢問,“什麼舊疾,什麼不能根治,他……”
“你不知道?”蕭定淵面露詫異,想到李岑參的性子和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又搖了搖頭,“他這個人,還真是……”看著青年蒼白的臉色,他嘆了口氣才繼續說,“他那個舊疾隻要好生休養,也沒什麼事,可若是一直打仗,恐怕……所以,朕才想著等這次結束,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留在京中,不準他再去了。”
怪不得這幾年他每次回來,身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重的藥味。
怪不得那年他回來的時候,臉色那麼難看……
怪不得母親下葬之後,他便直接暈倒了……
原來……
李欽遠神色慘白,目光也變得發散起來,呆坐在軟塌上,整個人的肩背線條繃得很緊,放在茶案上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他才喃喃道:“他不會聽的……”
那個男人,早就打算好了把他的一生奉獻給大周。
“所以要靠你啊。”看著青年神情呆滯地看過來,蕭定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話,他會聽的。”
“我的……?”
李欽遠的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剛想說話,外頭德安便稟道:“陛下,樂平郡主來了。”
蕭定淵笑道:“快讓她進來。”
唯恐蠻蠻看到擔心,李欽遠也快速收整了下面上的表情,等到顧無憂進來的時候,他面上表情已經沒有什麼異樣了,可他還是小看了顧無憂對他的了解,縱使他偽裝得再好,顧無憂也還是瞧見他面上一閃而過的異樣。
暫且按壓下心中的疑問,顧無憂朝蕭定淵斂衽一禮。
“起來吧。”蕭定淵看著她笑道:“之前漢口的事,朕已經知道了,你們做得很好,可想要什麼賞賜?”
顧無憂忙道:“我不過是提了一嘴,也沒做什麼,怎麼能平白無故就得您的賞賜?”
蕭定淵一聽這話便笑,“瞧著還真是長大了。”轉頭和李欽遠說道:“要放在以前,這丫頭肯定是得問朕要賞的,和長平那孩子一樣,現在倒是也知道謙遜了。”
顧無憂哪裡想到他會這樣拆自己的臺,尤其還當著李欽遠的面,餘光瞥見李欽遠溫潤含笑的目光,不禁臊道:“……姨夫。”
“撒嬌這點倒是一直沒變。”到底是念她女兒家面皮薄,也沒再同她開玩笑,而是說道:“當初圍獵,朕便想著給七郎賜婚,如今你們既然情比金堅,朕也就不做那個惡人,且隨了你們的心願。”
“德安。”他喊了一聲。
“哎——”德安捧著早就準備好的聖旨走了過來。
李欽遠連忙起身,兩人便一道跪在蕭定淵的面前,等到德安念完賜婚的旨意,李欽遠那顆心才總算是定了下來,轉頭去看身邊的顧無憂,正好碰到她也轉過頭,兩個人相視一笑。
他仗著寬袍大袖,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而後才把雙手呈到頭頂,接下那道明黃聖旨,磕頭謝恩,“謝陛下。”
顧無憂也一道跟著磕頭,“謝陛下。”
蕭定淵看著底下這一雙年輕兒女,恍惚間竟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他跟王氏一道在父皇面前接旨謝恩的情形,那個時候,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他已經有些記不太清了。
大抵是沒有李欽遠這麼開懷的。
那個時候,他心裡還藏著一個人,晉王生母,他的表妹,已故的宸妃……他為了這一把九五至尊的椅子求娶琅琊王家的嫡女,卻到底心有不甘。
可王氏呢?
他的皇後,他的發妻,他這一生唯一的妻子。
她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好像看到塵封歲月中,那個女子微紅的臉頰,雀躍的眼睛,帶著滿腔愛意,側頭朝他看來的時候,臉上是沒有隱藏的歡喜。
她是高興的。
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真的高興。
可那樣的笑容實在是太短暫了,像韋陀的曇花,轉瞬即逝。
蕭定淵已經想不起他的皇後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更記不清她上一次對他笑,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陛下。”德安見他出神,輕輕喚了他一聲,蕭定淵發散的目光收回,朝他們笑道:“……起來吧。”然後和李欽遠說道,“馬匹的事,你去和太子說一聲,他等你很久了。”
“是!”
“蠻蠻,你……”不等蕭定淵說完,顧無憂便提議道:“姨媽讓我過去用午膳,姨夫,您要不要一起去?”
“朕……”想到皇後那個性子,他若是過去,隻怕她又該吃不痛快了,蕭定淵笑笑,有些悵然,聲音卻還是溫和的,“不了,你好不容易進宮一趟,就好好陪你姨媽說說話。”
顧無憂有些可惜,卻也不好說什麼。
朝人斂衽一禮,要告退的時候看一眼李欽遠,見他朝她露了個寬慰的笑,便也沒再說什麼,垂眸往外退去。
*
陪著姨媽吃完午膳,又和長平說了會話。
顧無憂這才提出告辭。
長平自然不舍,抱著她的胳膊說了好一會話,全是想讓她留下來的話。
“姨夫剛賜了婚,家裡還不知道,我若是留在宮裡,還不知道外頭得亂成什麼樣,”顧無憂柔聲哄著,“等外頭的事處理完了,我再進宮陪你玩。”
“母後說了,成婚後的女子跟做從前在家裡做姑娘時不一樣。”
長平說得有些悶悶不樂,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輕輕踢著小道上的石子,“以後你就不能時常陪著我了,你要照顧夫君,還要養育孩子。”
陡然聽到夫君、孩子……
顧無憂的臉還是忍不住有些紅,卻還是握著她的手,說道:“做人家夫人的確沒法跟做姑娘時那麼松快,但我們是親戚,無論什麼時候,你找我,隻要我在,總能陪著你的。”
“而且——”
她笑著撫了撫長平的頭,“不用多久,我們長平也要成婚嫁人了呀,等你到了宮外,我們見面的機會便更加多了。”
“表姐!”
長平突然紅了臉,停下步子,跺了跺腳,羞惱道:“你現在果然是要做人家媳婦的樣子了,說起這些,一點都不害臊。”
顧無憂好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好臊的。”
前世長平和沈紹定親的時候,她也不在京城,是等兩人定下來,長平送了信過來,她這才知道的……算著時間,倒也差不多了,又看著她粉面嬌羞,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我……”
長平剛要說話,就瞧見不遠處走過來的人,臉上嬌羞散了大半,變得黑沉無比。
顧無憂看得納罕,“怎麼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顧無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承佑……
他穿著一身六品朝服,戴著官帽,手裡握著一本譽寫皇帝言論的冊子,正從不遠處的宮道緩緩朝這邊走來。
自從上回書院分別,他們也有大半年沒再見了。
他看起來變了許多,從前見人三分笑,對誰都溫和的趙承佑,如今臉上卻一絲笑容都沒有。
這樣的趙承佑,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這大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竟然會讓趙承佑在人前脫下那層偽裝?
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趙承佑掀了眼簾看過來,在看到顧無憂的身影時,他腳下步子微頓,纖長濃密的眼睫也有一瞬地顫動,那一雙眼睛仿佛穿透歲月的屏障,看到了前世的顧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