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的時候,他先看了一眼李岑參,見他神色無異,這才又朝蕭定淵的方向單膝下跪,問道:“您沒事吧?”
蕭定淵身下的御馬也已經恢復如常了。
這會他握著弓弩的手搭在大腿側,聞聲,垂眸看去,見是一個不大臉熟的少年郎,問道:“你是哪家兒郎?”
顧無忌瞧見李欽遠出現,有些詫異也有些欣賞,這會他一手扶著有些酸軟的胳膊,一邊同蕭定淵說道:“是李岑參的兒子。”
他和蕭定淵從小一起長大,關系非常人能比,說起話來自然也沒那麼講究規矩,“當初我家蠻蠻和小九也被他所救,是個不錯的孩子,您這次可得重賞。”
聞言。
蕭定淵一愣,倒也有些反應過來了,“你就是李七郎?”
聽少年應“是”,他又笑道:“我記得你十歲那年跟朕一起圍獵,就幫朕射殺了一隻猛虎,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這手騎射依舊不錯……”他平日多半冷著一張臉,此時臉上卻彌漫著笑容,話落又轉頭去看李岑參,笑說,“你教得不錯。”
李岑參沒有答話。
他握著韁繩,低頭去看李欽遠,面上表情與往常一樣,並無什麼變化,隻有唇角微微揚起一抹很淺的弧度,眼中也沾了些溫軟。
他也沒想到。
幾人說話的間隙。
蕭景行等人也都已經趕到了。
陣陣馬蹄聲中,蕭景行那張平日極為溫和的暖玉面,此時卻寒得如同雪山蓮,不等靠近,他就聞見了一陣濃鬱的血腥味,本就不好的臉色驟然又是大變。
“駕——”
他揚起馬鞭,完全顧不得身後的人,急急朝前方奔去,再看到蕭定淵幾人完好的身影,這才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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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停。
蕭景行翻身跳馬,衝到蕭定淵面前先仔細看了一遭,而後單膝跪下,直述道:“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責罰。”
蕭定淵看著蕭景行,眼中神色微暖,聲音也十分和煦,“沒事,起來吧。”
話落,晉王蕭恪等人也都跑了過來,蕭恪更是直接撲到蕭定淵的面前,抓著他的手看了好一會,這才紅著眼眶跪下,顫著嗓音說道:“兒臣救駕來遲。”
“好了,都起來吧。”
蕭定淵笑笑,雖然身上沾了不少鮮血,但他精氣神卻很好,爽朗笑道:“今天收獲頗豐,把這兩隻猛虎抬走,回營!”
他發了話,旁人自然應“是”。
這樣的時刻,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李欽遠,他也仿佛根本不想讓旁人瞧見,握著弓弩走在僻靜的小道,隻有趙承佑在起身的時候看到了早就立在一旁的李欽遠。
他神色微變,心中似有所察。
不等那個念頭脫出腦海,就聽到原本已經打算回營的蕭定淵突然轉頭往身後看去,一陣梭巡之後,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李欽遠的身上,笑道:“七郎,你過來。”
他少有這樣溫和的時候,更遑論是對一個什麼官職都沒有的黃毛小子。
眾人又驚又詫地看著李欽遠,全然不清楚這是發生了什麼……顧無忌見李欽遠不動,隻當他少年皮薄,索性笑喊道:“傻小子,你杵在那幹什麼?還不過來?”
李欽遠自然不是因為皮薄,他單純就是不想過去。
不過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說了算了,應一聲“是”,他神色無異,依舊是往日那副模樣,徑直往前走去,原本不少人圍在那,見他過來紛紛讓開一條路,供他先行。
直到李欽遠翻身上馬,與蕭景行等人並肩而行。
蕭定淵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收回視線,道一聲,“走。”
眾人皆應聲跟去,隻有趙承佑,他原本應該和晉王一道同行,可如今……晉王一心全在蕭定淵的身體上,哪裡還顧得了趙承佑?而他,眼見李欽遠過去也像是呆住了一般。
轉頭看去。
身後將士正在抬兩隻猛虎,他眼尖,瞧見其中一隻黃褐色的猛虎上有六支箭羽……正是李欽遠的箭。
果然。
他今日打的獵物並不算少,原本是想名列前茅,在慶禧帝面前露個臉。
可如今這幅模樣,就算他打的獵物再多,又豈會比得上李欽遠在慶禧帝等人面前露了這樣大一個臉,趙承佑手握韁繩,並未說話,直到察覺到一抹陰鸷的視線才轉頭看去。
不遠處,他的父親正跟在慶禧帝等人之後。
似乎是因為沒有看到他便轉頭看了過來,見他還留在最後,面容就沉了下去。
趙承佑知曉他這是生氣了,可他卻不想說什麼,甚至連回視都不願,垂下眼睫,他又在原地待了有一會,這才跟上前去。
而此時的大營裡。
顧無憂等人也終於得到了消息,她原本正靠在椅子上吃著瓜子,一聽這話,明豔的小臉蒼白如紙,手裡的那把瓜子仁全都掉在了猩紅的地毯上,嗓音因為太過震驚都變得有些結巴了,“你,你說什麼?”
原本歡鬧的聲音也都停了下來。
那來傳話的宮人,臉色也十分蒼白,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答道:“陛下等人遇見猛虎偷襲,太子爺讓人來傳了話,現在不少將士都過去了。”
她這話剛落,顧無憂便再也坐不住,直接往外頭衝去。
蕭無瑕本來還想再問幾句情形,看到顧無憂跟一陣風似的,攔都攔不住,也變了臉色,跟出去喊道:“表姐,你去哪?等等我!”
可等她追到營外的時候,看到得卻是已經翻身上馬,沉著臉揚起馬鞭往圍場深處奔去的顧無憂,身後貴女皆跟在蕭無瑕身後,自然也瞧見了這幅畫面,有人喃喃道:“樂平郡主的馬術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好了?”
蕭無瑕也有些怔楞,但此時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見顧無憂都快沒了蹤影,她忙道:“快給我準備馬匹!”
可她是天家公主,誰敢讓她犯這個險?
“你,你們……”蕭無瑕被氣得不行,又沒法子過去,隻能咬著牙,最後也隻能說道:“派人跟過去,別讓表姐受了傷。”
顧無憂從未像今天這樣著急過。
她不知道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隻知道爹爹現在就跟姨夫在一起,還有三哥還有九非,太子哥哥,還有……大將軍,無論他們誰出事,她都不能接受,隻能拼命地往前奔,想盡快看到他們,隻有看到他們,她才能放心。
“駕!”
馬鞭搭在馬背上,馬兒吃痛,跑得更加快了。
……
“那是誰?”
蕭定淵遠遠看著顧無憂過來,原本騎馬的動作也慢了下來,隻是離得遠,隻能瞧見一個火紅的身影,此時落日晚霞,紅光逶迤在天邊,而那個身影披著漫天金光朝她們的方向奔來。
不少人都停了下來。
李欽遠原本正漫不經心地騎在馬上,聽到聲音也隻是淡淡掀了眼簾,往前看了一眼,可就是這一眼,讓他原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情也發生了異樣。
縱然隔得遠,他也知道那個身影是誰。
握著韁繩的手一頓,剛要迎過去,突然就被人拉住了胳膊,李欽遠一頓,詫異回眸,看到的卻是蕭景行。
就這麼一會功夫。
前頭又傳來了一道聲音,顧無忌看著那道身影,喃喃道:“好像是……蠻蠻?”他的確是詫異的,在他的印象裡,蠻蠻最不喜歡騎馬射箭了。
他幼時想教她的時候,總被人用各種緣由拒絕了。
哪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會看到蠻蠻這樣的風姿……身影越來越近了,本來小小的一個虛影因為離得近的緣故,那張臉也慢慢曝露出來了。
顧無忌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卻像是穿透寒風和歲月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的亡妻,成黛。
他心愛之人自幼體弱多病,家裡人不準她折騰這些,可她及笄那年,與他說,她唯一的心願就是想一個人策馬狂奔一次,便是一次也足夠了,她看著柔弱,其實心性格外堅韌,想做的事,從來不會更改。
像飛蛾撲火。
那一年,他偷偷帶她出去,教她騎馬,她也是這樣一身紅衣騎在馬上,等練會了便不準他跟在身邊,而是讓他站在前頭,自己一個人騎著馬朝他奔來。
風揚起她的發,吹散的發絲遮不住她燦爛的臉,她在馬上朝他笑道:“無忌哥哥,我好開心啊。”
雙眼滾燙。
就在他出神之際,顧無憂已經趕到跟前,她還喘著氣,小臉發白地看著他,“爹爹,你沒事吧?”
顧無忌聽到聲音回過神,看著面露擔憂的女兒,心中也如暖流滑過,他嗓音夾雜著一些哽咽,看著顧無憂溫聲道:“我沒事。”
顧無憂仔細看了一遭,見他的確沒事,這才又看向蕭定淵,“姨夫,您還好嗎?”
“總算想起我了?”
蕭定淵笑看著她,沒用君臣的態度,而是闲話家常,見她發白的小臉紅了一片,又笑道:“我沒事,好了,我們回去吧?”
顧無憂點點頭,繞到一邊,她看到三哥九弟他們都在後頭,並無大礙,便想再找一找大將軍的身影,剛才大將軍是在中間的位置,可此時,那邊烏壓壓的一片,隻能看到一堆人頭。
還想再找,卻看到一抹炙熱又含著笑意的視線,顧無憂回眸去看,卻發現她心心念念找著的那個人正在太子哥哥身邊。
他那雙眉目含著笑,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見她看過來便朝她張口,無聲說了幾個字——
“我沒事。”
“蠻蠻?”顧無忌見她不動,喊了她一聲,“怎麼了?”
“哎,我沒事——”顧無憂輕輕應了一聲,許是因為知曉擔心的幾個人都沒事,她也終於放下心,笑著牽了韁繩歸了隊伍。
等她歸隊,眾人便繼續往大營的方向過去。
落在後頭的趙承佑也看到了顧無憂的身影,他看著她如一道濃烈的火趕過來,看到她擔憂的目光在隊伍中搜尋蹤影,也看到她最後松了口氣露出笑的樣子……
他心裡不知怎得,突然就像是被人狠狠握住心髒,疼得厲害。
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如果他從一開始是真的喜歡她,在意她,沒有讓她傷心難受過,如果他將心比心,對她好……那是不是如今她臉上和心裡的那份擔憂,也有一部分是屬於他的?
可是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就像當初他不願意和顧無憂戴上相同樣式的東西出現在人前,不願意讓外人提起他們的時候把他們綁在一起。
那麼如今,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和其他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