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自知大勢已去,他隻恨自己為何棋差一著,非要招惹清螢。
為何如謝卿辭這般的強者,總在“正道”,總在“懲惡揚善”!
他不再無謂抵抗,隻有滿含憎恨的聲音自他喉嚨中幽幽擠出:“天道無眼,天道荒謬!”
好重的怨氣!
美少年渾身的悲憤如有實質,悽愴到不管讓誰聽了,都不禁為之動容。
莫非他身上真有什麼故事?
清螢有些動搖,而謝卿辭原本要落下的劍鋒也堪堪停止。
難道師兄也覺得他有冤枉?
謝卿辭劍鋒抵在蘇木咽喉,冷冷道:“你天數已盡,早該死去,如今在人間徘徊,戕害無辜,卻還要對天道大放厥詞。”
相遇之後,蘇木還是第一次見謝卿辭說如此多言語。
卻是老一套的說教。
他絲毫不顧劍鋒,捂臉哂笑道:“天道隕落數萬年,這人間魑魅橫行,披著人皮的邪祟,有著邪祟心腸的人……難道不是常事麼?”
蘇木越說越是激憤:“我徘徊人間五百年,卻未害過一人。天穑城城主不過而立之年,手下亡魂無數,我與他究竟誰該死?”
謝卿辭微微沉默。
鏘!
他收劍入鞘。
Advertisement
師兄判斷蘇木說的是實話?
清螢默默打量著五百歲的“少年”,覺得修真界年歲真不可信。
謝卿辭問:“其餘被你蒙騙女子在何處?”
蘇木見事態似乎有所轉圜,當機立斷,立刻變臉:“懇請助我完成儀式,我自會將她們完好無損送回來。而且你們需要神農木對吧?隻要可以幫助我,我能將神農木種子、果實、精華、盡數交給你們!”
“這五百年我亦有所收藏,奇珍異寶,我可盡數奉上。”
他從滿腔怨怒到低聲下氣的陡然轉變,讓人嘆為觀止。
他剛才可是被謝卿辭暴打一頓,但隻要能完成儀式,他根本不在乎所謂臉面。
而且蘇木身份此刻看來更是蹊蹺。
清螢擰眉思忖。
蘇木。
神木。
而他又自信能拿出如此多神木相關之物,莫非……
清螢擔心謝卿辭吃虧,立即開口插.入話題。
“可我們還不知道你堅持這個儀式為了什麼?以及你是否當真那般無辜。聽你之前的那些話,你對世間敵意那麼重,受了諸多不公,總該有證據吧。”
“如果你遇到不公平,我願意力所能及幫助你,但希望你不要隱瞞。”
她和師兄遭遇過被四方誤解的痛苦折磨,所以她願意幫助。
但這種善意絕不是毫無條件的。
清螢坦誠地望著蘇木:“我現在與你交談得很誠懇,我希望你也可以用同樣的坦誠回應我。”
少女眼神清澈,言語懇切。
與她……何其之像。
“我隻想再見她一面。”蘇木輕聲道,“但她神魂消散天地間已久,想要招魂,需以九十九位相同生辰女子擔任【陪】,一名相同命格女子擔任【禮祝】,作為她回魂時的容器。”
“我隻與她對話幾句,便不會再做糾纏。”
“她厭惡殺生……我不會殺生。”
清螢立即問道:“她是誰?”
“我不知道,我隻在夢中見過她,她在哭泣,哀求我找到她,救她……我一定得救她!”
清螢疑惑:“你對她一點了解都沒有麼?”
若隻是夢境中人,怎會如此執著?
蘇木堅持:“她是我的新娘,我要履行與她的婚約。”
黑發紅衣的少年眉眼黯然,透出的悲傷脆弱令人不忍觸碰。
好在清螢思路仍然清晰,並沒有被蘇木的情緒帶著走。
——大概這就是有夫之婦的端莊自持吧。
美少年楚楚可憐,與她何幹?
清螢換了個角度:“那你是誰?你遭遇了什麼?”
“……我不知道。”
蘇木垂下臉:“我清醒後,便徘徊在這天穑城,為儀式做準備。”
“按照你的說法,你是因她徘徊人間五百年,幹了不少壞事,但因為她不喜歡殺生,所以沒有害過人命,對吧?”
“嗯。”
“那證據呢?五百年了,總該有些蛛絲馬跡吧。”
“至於證據。”蘇木神情黯然,“我沒有證據,他們把一切都毀了。”
除了一腔的悲愴,與盲目修為,他拿不出任何有說服力之物。
但遇見謝卿辭後,連這修為也可以忽略不計。
那這不是為難人麼……
清螢很想同情蘇木,但這空口無憑——他甚至連自己遭遇了什麼都說不清楚。
清螢覺得荒謬:“你痛恨世道,你能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
蘇木被她問得理屈詞窮:“總之天穑城的都不是好人,尤其是天穑城主,和那神農廟的道士!”
“為何?”
“對他們的仇恨深入我骨髓,我生來就知道他們該死!”
……
清螢沒轍了。
“師兄,這怎麼說?”
謝卿辭道:“去神農廟看看,或許有線索。”
清螢微怔,隨後果斷答應:“好。”
根據她對謝卿辭的了解,他能這麼做,必然是掌握了有力線索。
“多謝二位相助,多謝二位!”
蘇木沒想到柳暗花明,連連道謝。
清螢看不下去他的糊塗:“你別光顧著感謝我們,你自己也好好回憶,梳理清楚,你冤枉到底在何處?你到底要找誰?”
“哦。”
此刻放下敵對,蘇木終於表露出幾分真實性情。
清螢難免心中嘀咕,此人看起來是個靈氣逼人的少年郎,但怎麼做事如此糊塗?
哦,忘了他五百歲。
而且,若她猜測屬實的話……木頭腦袋,確實會不太聰明。
*
蘇木表示,他憎惡天穑城的一切,但若說最痛恨的,還得是天穑城城主與神農廟廟祝。
“神農廟中藏汙納垢,便是不算我的事情,依正道標準,也該死一萬次。”
清螢發出了靈魂質疑:“這五百年裡,你什麼都沒做麼?”
蘇木頓時悶不作聲。
嘖。
或許清螢略顯微妙的表情讓他有些敏感,蘇木說道:“我自不是那樣舍己為人的大善人,我隻想見她。”
清螢實在忍不住質疑地看向謝卿辭。
這人的三觀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誠實——想到什麼說什麼,半點不帶藏的。
這樣的人,真的算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麼?
謝卿辭淡聲道:“專注,勿要闲談。”
見他態度嚴肅,清螢兩人都不再打岔。
不過這種態度其實也是一種肯定了。
清螢實在好奇,師兄到底發現了什麼,才願意順著蘇木捋下去。又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立刻告訴她的?
這要是讓不知道的人看見,指不定以為被蘇木美少年外表蠱惑的人是謝卿辭呢。
——到底誰前不久還在吃蘇木飛醋呢?
沉默中,三人回到相遇之地,看起來空無一人的神農廟前。
“就在此處。”
神農廟看起來是座結構極標準規整的大廟,廟門敞開,似乎並不禁止人入內。
清螢側耳聆聽,廟中極安靜,別說香客,就連道士聲音都聽不見。
“難道沒有人?”
謝卿辭道:“此處被結界籠罩,從外界看發現不了什麼,需要進去。”
清螢問蘇木:“它平時也這樣以結界防備麼?”
“當然不,神農廟是天穑城第一大廟,地位崇高,道士約有千名,僅修為在金丹期及以上的便不下四十。此處平日香火繁盛。隻是近期戒備陡然森嚴。”
蘇木簡單介紹神農廟來歷:“神農廟主要供奉神農與神農木,主持多次天穑城的大型祭典,兼管天穑城風雨氣象等,不過這五百年來,它監管風雨氣象的職責基本名存實亡。”
畢竟百草凋亡,風調雨順也沒有意義。
蘇木攤手:“以上是他們明面上的職責,背地裡,他們為了喚醒神木,已是不擇手段。譬如他們最重視的,擄掠幼童,抽取其慧根靈性,進行提煉凝華。”
“我對那些幼童能救則救,但也有愛莫能助的。這五百年裡,天穑城吞噬的幼童性命已無法量算。”
隻這一項罪名已然令人發指,看這仙氣縹緲的莊嚴廟宇,誰能想到如此藏汙納垢?
清螢謹慎道:“先進去調查。”
有謝卿辭在,他們沒有被神農廟的結界幹擾,隻見黑發劍修上前,指尖輕點虛空。
仿佛石子墜入湖中般淺淺蕩開漣漪。
謝卿辭道:“跟上。”
他們三人便從容進入神農廟,沒有驚動任何布防。
進入結界內部,才發現別有洞天。
神農廟內部不說人聲鼎沸,但偶爾也能聽到人聲交談,加之鳥語花香,環境倒是如正常廟宇一般安謐平和……花香?!
神農廟中,竟然多處布置盆栽花草,種植松柏,與天穑城環境格格不入。
“神農廟香火繁盛千年不倒,大長老始終是天穑城城主的親信,關鍵正在於此。”
此處五百年未曾退去的翠色給了他們信心。
遠處忽然傳來交談聲。
“走快點,若是耽誤的時辰,血食不新鮮引得大長老發怒,咱倆都要吃掛落!”一個男人低聲呵斥。
“來了來了。”另一人聲音聽起來更稚嫩些,他慌忙跟上,“杜師兄,今日的主持長老,莫非是……?”
兩人抬腳拐彎,進了一處密閉長廊,四下無人,說話更大膽了些。
“三長老對血食要求極嚴格,每次都是由他喚醒神木,所以此次聖農扶苗始終由他主持,明白了麼?”
“明白了明白了,多謝杜師兄提醒。”
清螢悄無聲息地站在屋頂上,眉頭緊蹙。
血食。
聽起來就覺得冷酷。
是牲畜還好……
“為什麼不能將人押送過來,現點現殺?那樣取出來的血肉不是最新鮮的麼?”二人中師弟不解。
“慎言!”杜師兄立刻呵斥,“此處為寺廟正堂,莊嚴之地,豈能胡來!”
毫無人性的東西,這兩人皆是該死!
他們的觀念與秋憶夢是一樣的,皆是將活人視作物品,予取予奪。
兩名供奉弟子不知自己已被盯上,他們已到了守衛處,便懂事閉嘴,不再言語。他們如平時一樣順利通過重重關卡,來到神農廟後殿。
一名衣著明顯更高級的弟子呵斥道:“怎麼來得這般遲?三長老都催過一次了!”
兩人面色瞬間蒼白不少。
高階弟子沒空聽他們申辯,果斷道:“自己下去領罰。”
“是!”兩人千恩萬謝地退去。
高級弟子這才神色嚴肅地帶著託盤,快步來到一處界門前,身影瞬時消失不見。
蘇木道:“這界門通往神農木根部?”
“不。它通往城外。”
城外?
蘇木問:“那我們豈不是跟丟了?”
界門速度可比什麼瞬身術都快,千裡隻在一念間。
但誰能想到,神農廟居然會把界門以廟宇後門偽裝?
謝卿辭道:“他們正想讓人以為,他們在神農木舊址重新孕育神木。”
“反正現在我說神農廟不幹好事你們該信了吧?可以幫我完成儀式了?”
清螢實在忍不住:“他們害了那麼多孩子,現在說不定還有孩子亟待營救,你覺得撒手不管合適麼?”
再這樣下去,她真要懷疑這五百年裡,蘇木到底有沒有救過人了。
蘇木語塞,聲音小了些:“我又沒說不救……”
最終,得知蘇木能感受到神木誕育情況,以及可以隨時通過神通追上三長老後,他們決定先在廟中搜索,將幸存的孩子救出來。
或許被清螢不時表現出的道德譴責刺激到了,蘇木總算表現得積極了些,試圖證明自己不是人品那麼垃圾的渣滓。
他主動道:“我感覺到那些孩子在哪裡了,隨我上。”
既然做了決定,那便不再對其他雜事胡思亂想。始終縈繞他的彷徨猶豫在蘇木眉眼間消退,少年神色凌厲堅定,率先拔出玉劍。
“在那處側殿的密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