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容多說,母女倆很快就出了門,怕薄家那邊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找她,顧玉汝還專門回薄家說了一聲。
邱氏想著她們母女二人去齊家,這是要找人理論去的,她兒媳婦現在還懷著身孕,邱氏怕中間出了什麼亂子,當即說要同去,同時讓田丫去民兵團找人。
哪怕薄春山不在,找虎娃刀六隨便哪個都行。
一行人往齊家去,顧忌著路程太遠,也是孫氏很急,半路上她們在車行裡找了輛車送她們去縣南。
到了齊家,見顧家人的到來,齊家人很吃驚,但也沒有多做阻攔,讓她們去見了顧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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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金積玉,芙蓉帳暖,入目之間是一片奢華。
那一水的黑漆嵌螺鈿的家具、多寶閣上擺的那些物件……齊家一直是那種表面看著不顯,實則內裡藏富的人家,顧玉汝一直都知道。
這是顧玉芳心心念念想要的生活,此時這間屋子裡卻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桃紅色軟被之下,顧玉芳披散著頭發,一張臉白得像紙,隱隱透著一種命不久矣的死灰。
看到來人,她半闔的眼皮動了一下,旋即張開,眼中綻放出一種灼人的光芒。
“你們來了?”
孫氏先是沒忍住嗆哭了一聲,又罵道:“你這個死孩子!鬧天鬧地作死作活,現在把自己作成這樣,你心裡滿意了?”
顧玉芳笑了一聲,啞著嗓子道:“我確實要死了,娘你沒說錯。”
一聽到這話,孫氏頓時受不住了,哭了起來。
顧玉芳把目光投注在顧玉汝身上——
見她穿一身淺絳色交領衫子,雪青色的裙子,明明是喧嚷的紅,偏偏穿在她身上格外有一種清雅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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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頭烏黑的長發,隻在腦後挽了個纂兒,簡簡單單插了根金簪,這黑這金襯著她白皙纖細的頸子,怎麼看怎麼讓人移不開眼。
齊大哥以為她還是以前那種素淡的打扮,往她房裡送的那些料子,都是些清雅的顏色,殊不知顧玉汝現在已經開始穿紅了,穿那些秾豔的顏色,可她還是顧玉汝。
顧玉汝是誰都模仿不來的。
她在模仿,東屋的董春娥也在模仿,可兩個大活人抵不過一個已經嫁了人的婦人。
顧玉芳看顧玉汝帶著紅潤的小臉,儼然氣色很好。
有些人就是讓人羨慕,似乎她不管在哪兒都能過得很好,嫁給了那樣一個地痞,沒想到地痞先是當民兵團的團長,現在還當上官了,受許多百姓的敬仰。
“顧玉汝,你知不知道我有時候很羨慕你。”
顧家來了人,齊家的人也不可能不露面,磨磨蹭蹭地終於出現了。因為這邊來的都是婦道人家,所以來的是宋氏,孫氏一聽說宋氏來了,當即眼淚一擦,去了外間,要跟宋氏論個理。
見屋裡終於安靜下來,顧玉芳看著顧玉汝笑著說:“不是有時候,是很多時候。”
“你這個人真是讓人討厭呢,”她輕聲嚀喃,“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歡你,家裡人是這樣,親戚們也是這樣,甚至外面的人都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巷中的女孩們都討厭你,明明都是一樣的人,但每天都能聽見有人誇你,讓大家都多學學你,以後也能當個好女子。”
“別人為什麼要學你呢?所以你長得好,脾氣好,卻沒有幾個人願意跟你當朋友,因為大家都很討厭你。我也很討厭你,我就像成了你的附屬品,外面人見到我,說起了我,自然提到了你。你是所有人的典範,別人也就罷,我若是不學你,沒像你那麼好,我就成了顧家的汙點,成了你身上的汙點。”
她笑了幾聲:“你看,我就算成了汙點,也成了你身上的汙點。別人說起我,都會說你看那女子這樣,不像她那個姐姐,她那姐姐有她這樣的妹妹,真是啊……”
她學著那些人的腔調,笑得抑不可止。
顧玉汝皺起眉,她想了想道:“我從不知道你會這麼想。別人說什麼我控制不了,人生在世,沒有幾個人不會被人在背後議論,你若是鑽這種牛角尖,也沒有什麼意義,我也沒有辦法。”
“是呀,是我鑽牛角尖,”顧玉芳漸漸停住了笑,聲音也漸漸虛弱下來,“可我都要死了,讓我鑽鑽牛角尖不行?”
顧玉汝沉默。
她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反正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和這個妹妹就沒什麼話說。
“你叫我們來,就是為了這?”
顧玉芳看了她一眼:“我叫你們來,也沒什麼事,家裡既然知道我的事,不可能不找齊家要個說法,爹也好,娘也好,他們再是不待見我,我總是姓顧,這麼不明不白死了,他們一輩子都過不去。還有你啊顧玉汝,你再是討厭我,我總是你妹妹,所以找董春娥報仇這事,我就交給你了,別讓她好過,不然我死了都不瞑目。”
顧玉汝覺得顧玉芳很怪。
也不知是不是接受不了自己快要死了,她的邏輯她的思維很混亂,說話也是如此。可不得不說她說得也對,顧家若沒能力也就罷,若是有能力,女兒死在別人手裡,這事不可能不給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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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孫氏已經跟宋氏吵起來了。
似乎女兒命不久矣刺激到了她,向來和善軟綿的她又拿出那日丈夫瀕臨絕境的潑辣。
一句一句,咄咄逼人,讓宋氏花容失色,啞然無聲。
本來這事就是他們錯了,宋氏也清楚。
開始出事時,大夫說顧玉芳血崩命不久矣,家裡人也很吃驚,怎麼就成了這樣?後來顧玉芳鬧著說董春娥害她,宋氏嘴裡說不信,心裡模模糊糊也有感覺。
後來一查,果然是董春娥動的手腳。
這手腳說高明,它也不高明,因為經不起查,說不高明它也高明,沒見著顧玉芳被禍害成這樣?
說白了就是齊家從沒發生過這樣的陰私,所有人都沒有防備,才會讓董春娥讓丫鬟在顧玉芳飯菜裡動了手腳。
宋氏去逼問董春娥,她當時也很慌,也說了實話,說沒想讓顧玉芳死,隻是想讓她生不出孩子。誰知道她不清楚脊劑量,讓丫鬟放多了,這藥的藥性又太猛,現在竟鬧成這樣。
董春娥也被嚇得不輕,宋氏見她那可憐樣,而且顧玉芳確實可恨,她這些日子也知道,可她管不了。
宋氏就心想,人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外甥女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想含含糊糊這麼過了算了,誰知道顧玉芳竟然會讓丫頭偷跑回顧家找人。
而且顧家人已經說不認這個女兒了,怎麼這時候又來尋事?
宋氏一聽說顧家來人,在房裡坐立難安。
可她又不能不出面,奶娘說得對,這種情況她作為一家主母,必須出面理個章程,可萬萬沒想到孫氏會如此難纏。
“那你想怎麼樣?”宋氏虛弱道。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竟然敢下這種狠手,害了人的命,那就讓她償命!”
“可她也不是故意的……”
孫氏分毫不讓,咄咄逼人。
“她都害人了,還說她不是故意的,那我今兒拿刀殺了她,我也說我不是故意的,縣太爺是不是就能免了我的死罪?”
宋氏不擅長處理這種局面,她一被逼急了她就慌,尤其又是不佔理的情況下。
“我沒辦法,這事我管不了,她是董家的女兒……”
孫氏打斷她:“你這是拿董家來威脅我們?上一次我丈夫被冤下獄,就是因為你這個外甥女,這一次我女兒的命直接葬送她手裡了。齊家太太,你是不是以為能拿著董家威脅了我們一次,還能有第二次?忘了提醒你,我丈夫現在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我女婿是民兵團的團長,專門管縣裡刑獄的典史。”
一旁的邱氏道:“來之前我已經讓人去找春山了,這事不能跟他們善罷甘休!”
是啊,誰怕誰!
現在顧家可不同以往,那次顧明蒙冤被壓了下來,是當時還顧忌著齊顧兩家交情,顧忌著齊彥,當然也是因為當時顧家隻是個寒門小戶,董家是當地大戶,顧家惹不起,總不能因為一點委屈,就弄得全家人日子不過了。
可現在顧家有個舉人,更不用說如今薄春山在定波縣的威勢,是個人都門清,早已不是董家想怎麼欺壓就怎麼欺壓的了。
“我已經讓人去董家請人了,要不你們再等等?”宋氏嗫嚅道,她面色蒼白,人也虛弱極了。
孫氏見她這樣,心中滿是不屑。
就這樣的糊塗蟲,竟是齊家的主母,幸虧當初沒把大女兒嫁過來。
可小女兒非要跳這個火坑,這個孽障啊,如今果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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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動靜,裡面自然也聽得到。
顧玉芳聽著,笑著,臉上竟生出一絲紅潤之色。
“你看,你們再厭惡我,還是得替我討回公道,誰叫我姓顧呢。”
顧玉汝沉默。
顧玉芳還在笑:“看在我還要用到你男人幫我討回公道的份上,顧玉汝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顧玉芳沒有看她,靠在那兒,半耷拉著眼皮,似乎在看面前軟被上的花紋。
“當初齊大哥答應納我為妾,我知道他其實是有目的的,雖然我不知是什麼目的,但我知道那目的跟你有關。
“他本來很厭惡我,但我編排了一些你和薄春山的事,說你們早就有苟且,他突然就改變主意了,願意留我在齊家,還讓我跟爹說,是我自己願意留在齊家當妾的。
“甚至後來回門,我三番兩次回家,也是他安排的,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我也懶得去想……”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低微,聲音裡卻一直帶著笑。
似乎這些事讓她很高興,就在說什麼笑話。
顧玉汝目光復雜,其實她並不意外這些,從始至終她都知道齊永寧做這些是有目的的。
也許這就是為了報復她的另嫁?
可顧玉芳呢?
她明明知道齊永寧目的沒那麼單純,還徑自往火坑裡跳,到底在想什麼?
也許她永遠沒辦法搞懂顧玉芳在想什麼。
“還有,齊家最近好像偷偷在往外運東西,運走了不少家私,這家裡沒幾個人知道,我也是一次偶然聽他們說,說好像定波不安全了,齊家要離開這裡……如今我快死了,這些就當是你男人幫我討回公道的報酬吧……”
“顧玉汝……”
這時,顧玉汝也察覺出顧玉芳的不對,往床前走近了兩步。
顧玉芳還在笑,臉上那抹異常的紅卻不知何時早已盡數退去,臉色比方才來時更顯灰白。
“如果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