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又潤了潤唇才道:“夢裡的信息極少,隻說是聖上駕崩了,應天大亂,後來皇太孫登基,肅王不甘,重提遷都之事,可新皇卻並不同意,其中也不知新皇對肅王做了什麼,反正肅王後來逃出了應天,以新皇不能容忍功臣殘害親叔叔為名,在北方正式造反,並稱帝建立了北朝。”
這些事在前世的這個時候,顧玉汝是不知道的。她隻知道聖上駕崩了,春闱被取消,也因此當時齊永寧沒能如期趕赴春闱。
當時到處都是一片亂象,市井裡流傳的各種流言極多,百姓們也都跟著議論紛紛。
有人說皇太孫在和肅王爭皇位,有人說先皇傳位的就是皇太孫,肅王這是窺視皇位,想謀反,有人說皇太孫太年輕,不堪執掌大位……反正說什麼的都有,不過都是些平頭百姓,說什麼議論什麼也影響不了大局,而就在這個時候,倭寇突然襲擊了定波。
在城破那幾日,她跟薄春山一路躲躲藏藏,後來薄春山‘身亡’,她則被齊永寧救了回去。
當時她死裡逃生,滿心惶惶,薄春山又因救她‘死’了。可再是死了,他也是個男人,孤男寡女朝夕相處了兩三日,她還是個已嫁之身。都死了也就罷,可死了一個,她還沒死。
據說,她被救時,被許多人看見她被一個死了的男人壓在身下。
她當時暈了,等再次醒來就看見了齊永寧,而這個‘據說’是事後她無意間聽人議論才知道。
因為這事,宋氏一直對她有些微詞,至於齊永寧如何想,她不知道,她當時狀態極為不好,自己死裡逃生,薄春山死了,娘也死了,那一陣子精神十分恍惚。
對外界的事都知道,隻是腦子似乎並不清明,活得渾渾噩噩的,連過去了幾天現在是什麼時間都不知道,隻知道突然有一天齊永寧跟她說要舉家北遷,還打算帶著顧家人一同北遷。
後來他們就離開了定波,去了北方。
……
當初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並不代表以後也不懂。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也讓顧玉汝慢慢拼湊出了當時大概的情況。
大晉一直都有遷都的打算,當初太祖在南方起義,在應天建都,可實際上應天作為大晉的都城卻並不合適。
一直以來大晉的敵人都來自於北方,可應天卻在深在南方腹地,一旦北方出現戰情,應天根本應對不及,各項指令都得經過漫長的道路才能送往北方,一旦延誤戰機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所以遷都的想法從建朝以來就有,一直醞釀著,到了高祖時期才開始付出行動,打算在北方修建一座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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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剛開始修的時候,高祖駕崩了,當今聖上接著繼續修,至今這座都城修建了三十多年,到近些年才完工,本該早就遷都了,卻一直拖著沒遷。
沒遷都的原因極為復雜,其一便是來自南方世家門閥的反對。
這些世家通過家族勢力影響到南方籍官員,恰恰這些官員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所以反對聲極大。
要知道一國之都不管建在何地,對當地的影響都是極大的,影響的不止是當地經濟,所涉獵的方方面面太多。
就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大晉的都城在應天,應天自然是全天下最為繁華的地方,甚至是應天周邊也被其影響。每年各地都有大量稅銀稅糧要上交給朝廷,這些銀糧從全國各地匯集到應天來,不管路上是通過水路也好,還是旱路,所用的船運馬匹人力物力,這都給南方的百姓增添了無數可以用勞力換去養家糊口的機會。
甚至朝廷中南方官員佔多數,不光是南方富足,所以學風鼎盛,恰恰也是國都在南方給予的優待。
如果都城一旦遷去北方,南方一派要損失的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而且誰也不願意遠離權利中心,是時必然是北方一派官員的崛起。
至於另外一個原因,還是與肅王有關。
肅王並不是當今皇後所生,其母不過是個北方某邊關一個總兵家的女兒。當然出身如何,對宮裡的女人來說其實並不重要,但對皇子來說卻分外重要。因為歷來都有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規矩,非中宮所出皇子,是沒有繼承大統的機會。
恰恰當今有皇後,皇後也有所出,正是肅王的兄長,也就是前太子。
若是前太子是個能人也就罷,偏偏他身體病弱,行事作風也十分中庸,並不亮眼。若是肅王是個庸人也就罷,大不了成年後封藩前往封地,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偏偏肅王不是,他文韜武略,戰功赫赫,成年後就一直駐守在邊關,也就是他的封地上,替大晉抵御外敵。這些年下來,他所立的戰功哪怕換做普通人,都能達到無可封賞的地步。
若是前太子沒有英年早逝也就罷,偏偏他又早亡,雖留下個皇太孫,可當今聖上年歲已經不小,早已不是當年雄才偉略的那個皇帝,年紀和身體都制約了他的雄心壯志。
面對強勢年輕又手握北方兵權的兒子,當父親的難道不會有顧慮?真能按照原定計劃遷都去北方?
所以即使北方的都城早已修好,當今卻沒有開口遷都,甚至在朝廷官員大量反對之下,有拖延擱置之意。
這隻是前世顧玉汝作為一個婦孺之身,所看出的問題症結,其實其中症結不僅僅如此。
話題回到之前,也許當時顧玉汝看不懂,事後又怎麼看不出齊永寧的舉家北遷,並不隻是表面躲避寇亂這麼簡單的原因?
據顧玉汝後來所知,當時肅王逃往北方造反稱帝,不是完全沒有準備,他帶走了朝中一大批北方的官員。
這其中就有齊永寧當時的座師,也是禮部侍郎李顯耀。而李顯耀在去了北方朝廷後,很快升了六部之一的工部尚書,並入了內閣。
而齊家這邊,明面上似乎隻有定波齊家舉家北遷,顧玉汝也一直這麼以為的,還是事後很多年,她見齊永寧私下還跟明州齊家有所往來,她才知道原來齊家並沒有跟明州齊家斷了聯系,他們隻是提前就有準備,把雞蛋放進了兩個籃子裡。
前世顧玉汝不過是個婦孺,她對所謂朝政、大局大勢都所知有限,可光她知道的這些,隨便說出去一星半點,就足夠引起大亂。
所以她還是琢磨著,想了又想,才告訴了薄春山隻字片語,可僅僅這隻字片語就足夠薄春山震驚了。
“你說朝廷會發生動亂?”
顧玉汝點點頭。
她會冒著被薄春山拆穿的機會說出這些話,就是想著動亂在即,多知道一點,說不定就能多幫他一點。
其實方才薄春山在門前所說的半頭話,顧玉汝又怎可能沒聽到。
薄春山在心緒復雜之際,她的心情也十分復雜。
她一直覺得薄春山能走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她,很大一部分都是她撺掇的。可若是不提前預知即將發生的一切,是時候真若是城破,又會發生什麼事?
前世她沒死,薄春山也沒死,可這一生發生了這麼多事,命運被篡改如此之多,會不會影響後來的命運,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
所以她愧疚又矛盾,忐忑又不得不說。
屋裡陷入一片寂靜。
“不對!”薄春山突然道,“明明我們是在說春闱,為何你會提到這麼多,什麼遷都、聖上、肅王?上次你也說過這些,難道說你夢裡覺得定波城破和這些事有關系?”
.
顧玉汝臉色一僵,她所期望發生的卻又害怕發生的這一幕終於出現了。
是的,前世顧玉汝就有所猜測,這些猜測僅僅是她通過前世一些細枝末節,乃至是一些小道流言,她所猜測到的,這種事沒人敢往外說,知道的人也諱莫如深。
可一切都太巧合了,她也是事情過去很多年,為了拼湊當時大概情況才發現的端倪。
當今聖上駕崩不是巧合,肅王和皇太孫爭奪皇位不是巧合,可前腳朝廷發生動蕩,肅王在北方造反稱帝,後腳就有倭寇大面積襲擊的事情發生了。
而最匪夷所思的還是那群從定波登陸的倭寇,途徑三省,囂張無比,一直跑到距離應天還有一百多裡的地方,才調轉回頭揚長而去的事。
要知道那是應天,是一國之都,衛所和京營將士都是死的嗎?
可恰恰就是這樣的事發生了,還發生在新帝登基之初,發生在肅王逃亡北方造反稱帝,朝廷要出兵圍剿反王之際。
這件事對當時造成的影響極大,幾乎讓朝廷顏面盡失,也讓百姓開始質疑剛登基的新帝是否有能力帶領大晉的百姓走向興旺發達。
於是,圍剿反王的事隻能暫且按下,畢竟都被人打到家門口了,自然要先把倭寇平了,才有精力去對付反王。
而這期間所耗費的時間,恰恰給了肅王發展的機會,及至南晉這邊終於能空出手來去對付北晉,北晉已經壯大到可以和南晉分庭相抗,毫不顯弱勢,以至於正式開啟了兩朝劃江而治的時代。
顧玉汝在說出這些事後,就有被薄春山追問的準備。
她甚至覺得以他的性格,肯定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她還在想怎麼解釋才能平復他心中的疑惑。
卻萬萬沒想到,薄春山見她不言,竟隻是道:“你說的這些事離我們太遠了,我也不知該不該聽信,朝廷大事太復雜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也搞不懂,還是管好當下吧。”
顧玉汝慌亂地點點頭。
“當老百姓嘛,不就是管著自己活著就好,別想那麼多,我看你成天心事重重就是因為想得太多。少想一點,天塌了不是還有我嘛,我比你高。”
……
“艹,這群狗!”
男人呸了一口血沫子,罵道:“要不是老子帶著你,早出去幹死這幫畜生了!”
一個臨街商鋪的櫃臺後,靠坐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
兩人的模樣都不太好,女的那個渾身狼藉,臉上衣衫上沾滿了髒汙和各種血漬,男的那個要比她好點,因為穿著一身黑衣,就算有什麼髒汙也看不顯。
“薄春山,你就別逞強了好嗎?歇一歇。”
商鋪的門大敞,鋪子裡早已是一片狼藉,好像經歷過搶掠,櫃臺倒了幾個,隻有靠裡的一座沒倒,半人多高的高度,後面足夠隱藏人了。
而門外,時不時有成群的倭寇呼嘯而過,嘴裡嚷著一些人們聽不懂的話,隱隱還夾雜著哭喊聲和慘叫聲,讓人聽之心悸。
“這定波縣縣衙也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才不過百十多號人,竟讓這群畜生破了城。要我說,他們該不會都守在縣東吧?縣衙在那兒,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也朝那兒跑了,那其他幾處的百姓不管死活了?”
顧玉汝嘴裡沒說話,心裡卻覺得可能薄春山說的是真的。
“那照這樣來看,這齊家也未免太不中用了,都說齊家有個秀才老爺,還有個舉人老爺,齊家怎麼樣怎麼樣,還是明州齊家的分支,怎麼齊家被人破了門不說,你這個齊家少奶奶落得這番田地?齊家那老頭老婦和齊永寧如果沒死,應該會召集人回來救你,如今人一直沒來,該不會就你這個少奶奶被放棄了吧?”
“薄春山,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好好好,我不說了,隻是這地方恐怕待不久了,我本覺得在這裡等著,說不定能等到有人來縣南救人,如今看來隻能指望自救了,你不是還擔心你娘你弟妹,咱們就去縣北吧。”
顧玉汝一愣道:“你真打算去縣北?你不是說你娘已經被你送出城了嗎?”
“反正我們也沒處去,這裡可躲不了太久,現在想跑出城恐怕有點困難。再說了老子從小在西井巷長大,就算真打算跑路,也不可能不管老鄰居。”
“可從這裡到縣北……”
她還有些猶豫,卻被人一把扯起來,背在了背上。
“現在哪兒都不安全,不拼一把就死在這裡了,這群畜生人數有限,他們即使想搶奪財物,也是會先撿有錢的地方搶,我走之前縣北還沒亂成這樣,想必一天過去了也比這裡好。反正你現在也走不了,還是聽我的,把嘴閉上,如果實在害怕就把眼睛閉上,你放心老子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說話之間,薄春山已經竄了出去。
他身形高大,兩人又顯眼,本來附近就有人在追捕他們,當即就有一隊倭寇朝這邊衝來。
“摳嘍死喲哇……”
“哇你的祖墳被老子掘了!給我死!”
罵歸罵,薄春山卻竄得比誰都快,哪怕身上背個人也沒落於下風。
顧玉汝心裡害怕,沒敢睜眼,隻覺得就像坐在失控的馬車裡一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眩暈得厲害,想吐極了,卻偏偏地方不合適隻能強忍著。
她感覺到薄春山正在跟人搏鬥,耳邊全是那群倭寇聽不懂的叫喊聲,期間隱隱還聽見薄春山的悶哼聲,這種情形她已經在一天裡經歷了多次,每次都會覺得自己活不長了,每次又都能逃出去。
可真能逃出去嗎?就算逃去縣北,還會有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