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對我拱手,「今日風大,靜母妃還是早些回殿的好。」說完就轉身踏進了東宮。
看著郭舜明背影,我突然想起幼時郭衢剛被冊封為儲君,我隨母親進宮,也是這麼看著他的背影。那個時候我有心動嗎,應當是小女孩看到好看的哥哥時,不自覺地心跳吧。
大婚那晚蓋頭被掀開後,他背後是龍鳳雙燭跳躍的火苗,鋪天蓋地的紅,他穿著喜服,波瀾不驚地看著我,我的心就一直墜一直墜,墜到無盡深淵,再也看不見。
我去宣室殿送湯羹,通傳過後,踏進殿內。大幅大幅的詩句和畫軸胡亂地散落在地,我隨手拾起一張宣紙,上好的銷金紙上題著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於校春生忌將近,這是郭衢的日常操作,悼念他那亡妻。
我忍住不笑出聲,哪裡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於校春過世後兩年,郭衢就迎娶我入東宮,又添了幾位良娣和侍妾,難道他郭衢在別的女人身上流連的時候,還在想著與於校春下輩子比翼連枝嗎?一邊做著深情的模樣,一邊對女人來者不拒,若我是於校春,在地下都要被惡心得活過來。
人總喜歡自我感動,我看著那些畫上的人,已經不像她了。愛於校春就像一句心理暗示,郭衢不斷地提醒自己,好像那樣就能沉浸在他還愛她的假象裡。
「貴妃來了?」
我找個空地方放下湯羹,象徵性地說了幾句讓他注意身體的話,他果然不耐煩地揮揮手,讓我退下。我剛走出內殿,就聽到他在身後說:「貴妃有空替朕去看看她。」
我轉身回了聲「是」,就穩步踏出殿門。崔海一直守在殿外,見我出來,臉都笑得皺了起來,每到於校春的生忌和忌日,能進郭衢殿裡的隻有我和郭舜明。崔海連忙叫了步輦,要送我回玉堂殿,我拒絕了,我想自己走走,讓侍女們遠遠跟著就好。
我回頭看宣室殿,這座象徵著權利和欲望的宮殿,不過是巍峨紅牆裡眾多宮殿的一座,並沒有什麼不同。郭衢也像歷代的皇帝,沒什麼不同,我也像後宮那些早晚會凋零的紅顏,沒什麼不同。
3
我一踏進椒房殿,就看見了那一幅比人還高的畫卷,於校春穿著太子妃的冠服,神情和宗廟裡那些皇家祖宗沒有區別。宮廷畫師總是要把這些上位者們畫得莊肅,又要讓他們眼神裡帶著憐憫的味道,俯瞰他們的子子孫孫為他們供奉,為他們焚香。
我讓青蘿帶著婢女們站得遠遠的,一個人走進這座我曾經多麼渴望住進來的金屋。
椒房殿是歷代中宮的居所,郭衢不立後,迎於校春的牌位,奉於校春的畫像入椒房。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情深ŧű̂¹,對發妻念念不忘。
Advertisement
我仰頭想仔細看清於校春的模樣,她和這個宮殿一樣是冰冷的,燃盡多少香燭,燒盡多少經幡,這宮殿就隻是一座冷冰冰的墳墓。
我上了三炷香,拿出袖中折起的銷金紙,扔進蒲墊前的火盆,紙上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慢慢被火苗吞噬,我不想眨眼,我要慢慢看著他們的愛情被歲月吞噬不見。
等我從椒房殿出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整座皇宮都籠罩在一片暖黃之中,宮女們遠遠地站在臺階之下,站在這座沉寂的宮殿臺階之上,可以看見周圍大大小小的殿宇,可看不見這宮牆之外無邊的美景。
郭衢忙著朝政之事,還要獨自傷心與愛妻的纏綿過往,這一個月估計都不會再踏足後宮,我正樂得清闲的時候,青蘿說父親捎了信進宮。
信上說,邵家智囊團認為太子年滿十四,既已上朝聽政,那選太子妃的事也好提上日程了。他會聯合大臣,在於校春生忌過後奏請太子立妃。邵家已經開始培訓女孩子了,想讓我去探聽探聽郭舜明喜歡什麼樣的。
看完信我氣得大罵三聲蠢貨,蠢而不自知說的就是我這幫叔伯親戚。我沒有被冊皇後這件事還不夠讓他們長個心眼嗎?那單單是因為我不得郭衢寵愛嗎?他們居然現在已經開始打起了郭舜明太子妃的主意,這幫子蠢貨!他們以為邵府這陸陸續續的動作,坐在龍椅上的郭衢猜不出來他們想做什麼嗎?
可我是邵家人,更是長房嫡女。郭衢登基後,雷霆手段懲治了不少老臣之家,以儆效尤,穩固朝局。我自幼受祖父教導,以邵家興盛為己任,再不喜他們所為,也不能放任自流。
「你趁宮門還未落鑰之前,去府裡傳話,讓母親明日進宮一趟。」我看著火苗點燃信紙,讓青蘿去叫母親明日進宮。
天幕低了下來,雖未入夜,卻已起風,吹動殿裡的帷幔,天到底是冷下來了。
母親進宮還帶了兩個女孩,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母親這是何意?」
「這個是你三叔焦哥兒家的季姐兒,一向嬌養著,比太子殿下小了一歲。」
被喚作季姐兒的女孩面帶驕矜之色,看她行禮的動作,就知道邵家是精心調教過了,「季娘見過姑姑。」
「父親信中似說,邵氏族中選了不少適齡女子進京?」
母親聞言,讓她身後另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裳的女子向前對我行禮,她低著頭,我隱約覺得眼熟,心下一緊。
「你抬起頭來。」
我看著那女子的臉,冷笑已然溢出嘴角。這女子臉竟與於校春有七八分相似。
我怒極,起身拂袖一掃茶盞落地,兩女驚得立即伏地,唯母親坐在下首椅中,不在意地撇了撇盞中的浮沫。
「娘娘這裡的茶想必是宮裡獨一份,娘娘覺得先帝在時,椒房殿皇後娘娘宮裡的茶比之如何?」
母親緩步跨過地上的碎盞,「樂安,你是我的女兒,邵家需要你。為了邵家,我們總要用些特殊手段。」
「羨春是你二舅舅費了很大的勁才找來的,不說相貌,連性情都像極了。」
我看著那個嚇得渾身發抖頭也不敢抬的女子,隻覺得無力,「母親以為陛下是先帝嗎?隻憑這張臉,邵家就能高枕無憂嗎?我是先帝御封的太子妃,是陛下循六禮記玉牒拜宗廟的正妻,母親以為單一個早就不在的於校春,我邵樂安就住不進那椒房殿?問題從不在她。」
「若是今天殿中之事,還有這個女人,傳到陛下耳朵裡,母親以為會如何?」
「娘知道你一直心裡不舒服,可皇帝從來都是三宮六院的,且就說這宮裡,不也已經有了這些個婕妤、美人……」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我的顧慮,我的舉步維艱,在他們的眼裡,隻是爭風吃醋,隻是對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耿耿於懷。
「母親!」我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演講,她大概沒見過我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一時愣愣地望著我,「今日到此為止吧,還勞煩母親帶句話給父親,若他們一意孤行,邵家就是下一個陶家。」
我不願再聽母親多說一句,讓青蘿把三人強制性扭送回了邵府。
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我對邵家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邵家一窩子蠢貨的愚蠢程度。於校春生忌過後一月便是萬壽節,萬壽節是皇帝的生日,他們覺得郭衢這段時間應該心情不錯,有一天早朝,烏拉拉一幫朝臣遞折子說太子已聽政,便可定下太子妃了。
郭衢沒有同意也沒有否決,隻是早朝之後把郭舜明叫去了宣室殿,隔著殿門,誰也不知道這父子倆說了什麼,青蘿隻說郭舜明出來後臉色不太好,回了東宮放話說誰也不見。
我突然想起幼時家中兄弟在族學讀書時,祖父抱我坐在膝頭,提筆寫的那句「內以保家族,外以揚名譽,高山在所仰,今人豈殊古」,我從小被教導萬事以邵氏一族為先,我要拋棄我的喜惡,放棄我為數不多的權利,做皇後,做邵家富貴百年的吉祥物。
皇後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麼?
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
邵家已入棋局,這京城亂花迷了他們的眼,祖父萬念激流勇進,到底是白費了諸多口舌。祖父Ţůₖ告老換我太子妃之位,親手教導的子孫後代卻不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
我又一次對我曾經的夢想和目標動搖了,我身不由己地這麼多年,我的族人又是怎麼想的呢?我自己又到底想要什麼呢?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於校春的欲是與春日裡那個青蔥少年白頭偕老,所以為他自蒙雙眼活在過去;郭衢的欲是重掌皇權整頓山河做天下萬疆說一不二的主人,所以他無視所愛之人的痛苦,自欺欺人;我的欲是不負祖父所望,以女子之軀,不入官場也能保家族百年興旺,所以我旁觀世事自我質疑,活得可笑又空洞。
所以我們終究是凡人之軀,凡人之心,在權與欲的刀光劍影裡,一步一步走得艱辛。
4
郭衢下旨萬壽節後為太子選妃,不論品級,百官家中凡有十三至十八歲的適齡女子,均可報名參選。
這突如其來的旨意不僅搞蒙了京城各家,也砸了我個措手不及,因為我還沒想好,怎麼讓邵家打消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是郭衢登基以來第一個萬壽節,後宮慶典之類的大型活動全被丟給了我籌辦,用青蘿的話說,宮裡嫔位以上隻我一個主子娘娘,皇上又全權倚重我,宮裡但凡長眼的,都把我當皇後對待。
我知道她又在寬慰我與中宮隻不過差個名分而已。
不過我現在也聽不進去,因為我一門心思都撲在如何阻斷邵家的這步棋上。
天氣愈發冷了,到了晚上,宮裡的奴才們,除了侍奉主子的,都早早擠在耳房或是配房裡,誰也不願意大冷天的去外面晃悠。
我掩了掩鬥篷的帽檐,冷風逮著空隙就要往衣服裡鑽,青蘿手上提著的宮燈也被冷風吹得忽明忽滅。
我在東宮的紅牆下站了小一刻了。
「娘娘,咱們在這兒站了這麼久,太子殿下如此怠慢,還是娘娘身子要緊,定還有別的法子。」
「再等等。」
東宮一側被藤蘿樹丫擋住的小角門開了半扇,一個低眉順眼的太監走出來,「勞貴妃娘娘久等,請隨奴才來。」
我和青蘿跟著那太監穿過東宮的後花園,卻是走到了清暉殿。
「娘娘,到了。」
「青蘿,你就待在殿外吧。」
帽檐擋住了我一半的視線,我看著這座熟悉的宮殿,不免有些感慨。
清暉殿是太子正妃的居所,於校春在這裡住了三年,我以女客的身份多次來過這座宮殿,兩年後我又以女主人的身份住進了這座宮殿,一住就是十年。它看著我從盛氣凌人的邵五小姐,到步步為營的靜貴妃,從頭到尾,我盛的、我營的,都是邵家給我編織的美夢。
「靜母妃深夜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郭舜明站在窗邊,似乎在看今晚的月亮。
「陛下下旨為殿下選妃,殿下可有意中之人?」我掀開兜帽,清暉殿內燈火通明,且還燒著地龍,沒有一絲涼意。
這時的郭舜明,不僅是那個長相酷似九五之尊的太子,更是有了他父親曾經的銳氣。
「靜貴妃娘娘何意?」
「殿下擇選太子妃,本宮本不該置喙,這天下家世、樣貌、才學俱佳的女子,自是數不勝數。本宮出身平陽邵氏,族中有一女名喚如季,」郭舜明立刻望過來,這一刻說是眼神如刀,氣氛劍拔弩張也不為過。我停了一瞬,清暉殿內寂靜無聲,能清晰聽見窗外竹葉被風吹過沙沙作響的聲音。
我緩膝跪地,行稽首禮,抬頭望向幾步之外的郭舜明,「如季福薄,邵氏不敢奢望太子妃之位,還望殿下擇妃之日成全如季。」
「貴妃是邵氏女,邵氏先祖亦是滿門英烈,太子妃的位置,邵如季也當得。」
我再度俯首,手碰到發髻上的珠翠,眼睛看著清暉殿光滑的地磚,「陛下是天子,於殿下是君父。陛下獨斷,不喜他人置喙。殿下是嫡長子,更是國之儲君,身份尊貴。於陛下而言,殿下早已不單是昔日東宮養在身邊的孩子。思頤年幼隻懂玩樂,不求他日大富大貴,隻求他平安長大。」
「濟寧侯章家歷代居於蜀地,聽聞幼子喜文史善音律,先帝曾屬意宜城公主下嫁,公主體弱,未滿十五便薨逝了。幼子今年業已及冠,曾在遞折請安時懇求陛下賜婚,但陛下國事繁忙,還未選定。如季雖非出身長房,卻也是太常少卿嫡女,也配得上濟寧侯嫡幼子。陛下予殿下入朝聽政,便是要殿下替他分憂解難,如今就有一個恰好的人選,望殿下成全。」
郭舜明定定地望著我,我看不出他的情緒,今夜一搏是為邵家,也為思頤。
「夜深,地磚滲涼,靜貴妃先起來吧。」
我心下一松,知曉此事已成一半。
郭舜明端坐茶桌之前,茶香嫋嫋,霧氣盤旋而上,「貴妃坐。」
「貴妃可知,此前父皇召孤入宣室殿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