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繁星多得數不清的那一天,日與月就不再需要分而周巡,就不再需要天索牽引,人間就能夠以人間星辰引動天上日月,使十日合一,十二月合一,就能夠重定天楔,打開天門,使得日月穿越大荒。
從此,瘴去風來。
四野天清。
神君沒有輸給才智,也沒有輸給實力。
他輸給了野心。
三十六島與十二洲斷絕往來,空桑百氏野心勃勃放牧四方,巫族被困南疆,太乙護棺走東洲......一切正如那八百二十六萬字的《七衡通錄》,戛然而止了。
今天,他們要做的,就是重啟。
重啟這一盤局。
要讓天楔歸位,要讓日月歸一,要讓大荒人間,陰陽相化,生死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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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美好的時代,都無法完成的事情,又怎麼能指望在一切支離破碎的時代裡成功?”懷寧君的聲音平靜而譏諷,“善如積砂,惡如刻崖。自相殘殺,爭鬥不休......就算四極建成,這些也不會消失。”
萬萬千千死魂野鬼,呼嘯著從被撞開的天門湧入人間。
血祭確實完成了。
神君死去的形骸,替代舊的天楔,成為了臨時的支柱。
但大荒真正的目標也達到了。
——它們撞開了西北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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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西北天門之所以閉而不開,是因為人間城池芸芸,生機勃發,加上神君神隕,鯨落大地,遂與天門之外的死氣構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而西洲之所以能夠這麼迅速恢復元氣,是因為御獸宗背棄盟約,推行血契,以此開道,復興洲城。
然而,恰恰正是因為如此,仙門與妖族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後演變成,仙妖決裂,相殺相伐。
戰爭席卷大地,神君收回舊骸。
是以,大荒能抓住神君起初天楔的間隙,撞開了由幽冥向人間的天門。
其實,神君不收回舊骸,天門照樣能夠被打開......不論御獸宗做過多少惡事,身為修身者的他們,秉承的生氣,確實是西洲最重要的一環。他們的覆滅,讓西洲的生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缺。
爾後,起天楔的動蕩,吞噬的生靈,仙妖廝殺覆滅的州城,就已經將西洲與天門的平衡給打碎了。
“......這樣的泥沼裡還待得不夠嗎?”
懷寧君聲音很輕,話語卻清清楚楚地傳遍天地。
這位在太古末年離開天外天,失蹤不見許多年的昔年白帝,終於流露出一絲他心底真正的情緒......他對人間沒有多大的恨意,對大荒也沒有多少喜愛,有的隻是一種極深極深的厭倦。
他在失蹤的歲月裡,當了那麼多年旁觀者。
冷眼看仙門與妖族互相提防戒備,冷眼看天外天與空桑野心勃勃。
......建立四極有什麼用?
日月歸一又有什麼用?
四極立,八方闢,世上便不會再有紛爭了麼?仙和妖就可以永世相好了麼?日月歸一,芸芸眾生,便可以永享安寧了麼?若真是如此,何來刀與劍,弓與矛?天神與人間的恩怨剛剛成為過往,地妖與仙門的廝殺就已經揭開帷幕。
那更遠之後,凡人與修士的戰場,號角也終將吹響。
善惡紛爭永不休。
比起日後千萬年,繼續在這樣的苦難中糾纏不休,他寧願從一開始,就終止這一切——既然惡不可止,既然罪不可恕,那就一起墜進黑暗吧。回歸到那最初的,永恆的混沌......如果一切從未誕生,也就無可紛爭。
神君一言不發,落到銀龍龍首。
懷寧君輕輕嘆了口氣,一揮袍袖,從天門湧入的萬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發出刺耳尖銳的嘯聲,如群鳥撲出,刮過洶湧的海面。海面驟然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
——先前天楔起時,被震開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開了一條血路。
鱗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動冰夷鈴,抵御鳩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隱約明白了什麼,“他掌控了大荒!”
黑雲之中,懷寧君依舊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貴。但從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氣息,分明已經晦澀陰翳至極。
在女薎略微失態的驚異聲中,他垂眼看著在銀龍龍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現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頓,懷寧君的視線掠過師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說......”
“幽冥。”
大荒深處,一張金色的面具潰散成無數光點。
十二洲大地上流轉的瘴霧,同時高舉,狀如潮漲。霧中,無數死魂野鬼同時伸出青灰色的雙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霧高湧,千萬魂越天門的瞬間,師巫洛猛然將魚息鼎朝高空拋起。
下一刻,師巫洛展開雙臂,狂風吹動他的衣衫,暗紅的血氣,深黑的魔氣,彌漫,翻湧,轉瞬間鋪展過另外半邊天空。
他如駕血雲,如馭黑天,山川河流的縮影在衣上折轉蜿蜒。
衣袍鼓振,滿袖銀光。
聲勢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懷寧君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怖的聲勢裡,卻是孤寒的語言在蒼穹之上響起。
如太古以來的風,匯聚在一起,同時掠過大地。風中藏著千年萬年來的竊竊私語,藏著每一片雪落的聲音,藏著每一次巖漿穿行地底的聲音,四字一句,兩字一節,晦澀高遠。血雲黑霧,腥風戾雨中,比太古更遙遠的祝歌在天地之間回蕩。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麼?
——天以巫祝通萬物!
銀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終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論那道身影,是白衣還是紅衣,是黑發還是白發。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終印出飄旋的冬雪,不論那片雪是起還是落。
永不改變。
曾經在鱬城發生過的奇跡,再次上演。
萬丈高空中,暗雲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霧被風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盡數崩斷。
十日與十二月同時升起。
日月同輝!
白發紅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聲中,俯身,手掌按在銀龍龍首上,輕輕說:“阿絨......”
“走!”
走這一場萬載荒唐,不死不休。
走這一場千秋大夢,不夢不歸。
萬山震動,千河倒懸。
龍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鎮八方
十二洲大地,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怖異象。
蒼穹之中, 十日與十二月同時高懸。城池之外,黑瘴勢如湧潮。上與下之間,狂風怒號。烈火與暴雪同時席卷……所有的常識,所有的經驗,全都成了笑談,飛禽與走獸,人與草木, 在這一刻,竟然毫無差別,都在這錯亂的鴻宇之間,渺小如塵埃。
異象的集中點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褶皺的山脈被一點點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深溝巨壑被填滿。仿佛一條巨龍,正在伸展它的身體。短短數息之間, 海陸變化就已經勝過以往千年萬年。
震雷不休, 銀電林密。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佔滿,無數死魂厲鬼怨毒的笑聲直貫大腦……
“上天啊……”
勉強逃進城牆後的走荒人與城民擠在一起, 呆若木雞。
幾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處人間, 還是身處地獄。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門修士在, 瘴霧與死魂就會被隔絕在城牆之外。但是,很快地,這一絲虛無縹緲的慰藉,也碎了個幹幹淨淨——所踩著的大地正在劇烈起伏,立於大地上的人們,隻覺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頭,高高拋起。
在不知道是誰悽厲的悲鳴裡,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沒了。
而在別的地方,平原曠野上的城池,人們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就看見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區,連屋帶人,一直墜進黑漆漆的裂縫裡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塊,仿佛成為了一張紙,一張薄脆的,正在開裂的紙。巨大的裂縫起於西洲北角,卻一直延伸到清洲東南角。裂谷深不知幾千幾萬丈,巖漿從地底湧出,灌滿裂縫。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間發了一場暗紅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網肆意縱橫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鬥折蛇行,如同亮紅的閃電,轉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巖漿抵達城牆牆根的時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動的城區中大踏步行走,兩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滿是鮮血。暴//動已經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給強行鎮//壓了下來——所有試圖煽動難民和城民混戰的御獸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擊殺了。
陌刀揮刀最後,如魚鱗排雪。
收刀之際,刀身的金漆已經被粘稠的血跡給壓過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隻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鎮金樓白玉船前,來找他喝酒,喝著喝著,忽然就沉默了。
燭火下,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和尚,罕見地露出了點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說:胖子,從今以後,我們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煉獄掙扎,煎熬。
當時左月生抄了根雞腿骨,砸過去說:去你的,少跟本閣主來這套。想推銷你們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婦推銷去。老子才不吃你這套。
雞骨頭正中不渡和尚腦門,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卻不笑也不鬧,隻是低聲說: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佛陀難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轉,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動中倒塌的牆壁被刀氣掃開。左月生從牆下撈出被嚇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兩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奶奶!奶奶!”。她抓著左月生的衣服,哭著說“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沒有停步,沒有回頭。
掃開牆壁的時候,他就已經看清楚了,粥鋪的老妪年歲太大,已然在牆倒柱塌的瞬間,受驚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