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阿纫點起燈, 讓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顧勸阻,匆匆趕往城祝司。
風聲很大,雷鳴不歇。
神枎有幾枝側幹, 上次歷劫後,還沒恢復過來, 全靠祝師們搭起的架子撐著。她擔心支架被刮倒,銀枎樹幹失去支撐,就會折斷裂開。
剛一出門, 柳阿纫就被風沙刮得目難視物。
瘴霧自八方壓來, 城池裡, 人們燃起的燈火在這種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 格外單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頂風向前, 時不時聽見市井街巷裡, 哪戶人家的門扉荊窗被刮開, 撞在牆壁上,在巨大的“哐”一聲裡, 一戶燈火隨之熄滅。
小孩受驚的哭聲立刻響起。
又尖又銳。
還沒傳出多遠,就連同大人的勸哄,被風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發快了一些。不知怎的,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比十二年前來得更加強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麼正要發生……到底是怎麼了?
惶急間,籠罩枎城的蒼蒼木冠一起卷動起來。
如雪如紗的廣冠海潮一樣翻湧,大團大團的銀光,連枝帶葉,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裡啪啦,在風雷之夜,迫切地喚所有人起來,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護什麼。以往它總是如慈母般溫柔,此時此刻,卻焦急得仿佛一個全力嘶喊的啞巴……
……快一點。
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來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從熟悉的方向傳來,淹沒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沒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師祝女,甚至淹沒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棵樹,竟然會有這麼強烈的不安和悲傷。
燈籠被風吹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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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阿纫顧不上重新點燃,直接丟掉風燈,朝銀枎催促的風向狂奔。
隱約的,她覺得那個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蒼穹驚雷炸響,閃電劃過,短暫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纫脫口而出。
一道銀光在曾經燃起過篝火,舉辦過盛宴的空地上炸開,一塊石碑,一塊新刻成沒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纫的視野中轟然炸開……歸丁年瘴,枎城大難,傀絲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遊歷此方……祀以記恩……
端正的篆書,字字破碎。
狂風肆卷,一片煙灰。
緊接著,一道虛幻縹緲的火,忽然從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經如流星一般,拖著長長的痕跡,消失在西邊的天際。流火消失得太快,人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唯有不會說話的銀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間,聲如狂潮。
就像一個啞巴,在聲嘶力竭地嚎啕。
人們隻感覺到,在虛火升騰的瞬間,城池震動,城池周圍,黑瘴奔騰,分合奔騰,形如狂歡。
………………………………
隨著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燒,一團團流火,從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間,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處,或是一野平川的闊原,或是江河交匯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無城郭,或有鄉野,或無鄉野。
星星點點。
俯瞰有若一場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煙火升起時,鶴城、梅城……一股股晦澀古奧的氣息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動蕩,一道道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頭。
祂們見過類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現在天階末端之前,天神們誰也想不到,神君真的會為人間獨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萬物眾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滿天,才有可能以氲氤周轉的氣機,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則是當時聯系天柱、天楔的樞紐之一。
那時候,十二洲雛形方現,人間城池寥寥無幾,不足以載天地。
……若無不周,若無天神,人間斡維誰來維系?
既然人間斡維由天神維系,那麼人間氣運自然也該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該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換我來維系吧。
九萬重白玉階的盡頭,神君聲音平靜,輕若嘆息。
他向下墜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過萬載,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獨西洲西北隅,被從四面八方歸來的流火,照成絢爛無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時照亮很多張的臉。每一張臉龐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懷寧君的衣袍在風中鼓蕩,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經有一個人在神君身邊,形影不離。
師巫洛銀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軌跡。
——它們重疊成記憶裡的另一場火雨。
“……我們建四極,放日月,不是為氣運,也不是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雲階,太一劍低垂,劍尖拖出長長的血跡。
“……你們忘了。
你們忘了誇父死的時候,奮力擲出拐杖,隻為最後再造一片桃林。你們忘了六魑死的時候,猶自懸車狂奔,隻為最後再載一日光輝。你們忘了鸱龜死的時候,銜木曳石,東望不閉目……”
“你們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沒忘。”沒忘記所有倒下時,放心地把屍體交付給他的同伴。大家都開玩笑著說,生可闢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兩番用途,這一遭,走得不虧啊……
那些屍體,那些笑語,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頭。
他可以隨波逐流,他可以雲端俯瞰。
可若連他也如此,那誇父、六螭、鸱龜……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屍體,又要算什麼呢?
風過雲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飛舞,如雲如霧,如霓如霞。
萬眾沉默,神君以指撫劍,洗去劍身殘血。
一劍斬不周。
爾後,松手。
他展開雙臂,把自己當做圓穹地維旋轉時系綴的那一點樞紐,在天與地之間,被十二洲絞成埃塵。他的骨和血肉,紛紛揚揚,灑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間,生機氲氤,就此承載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沒的地方,開出了繽紛的花朵……夢幻得就像一場鯨落。
……他睡著了。
天道想。
是的,他隻是睡著了,他就躺在我懷裡。
既然都說,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脈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進我的脊梁;他落進河流裡,就是落進我的脈搏;他落進原野,就是落進我的血肉;如果有風吹動他,他在風中揚起,就是融進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與我一體。
天道這麼想,竟然也從苦恨與劇痛中,品嘗出一絲血腥的甜蜜和絕望的欣喜。
盡管,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
人間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種種前所未見的極端天氣,同時出現在西洲北地。御獸主宗往日氣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龍首千峰,已經在前後幾次動蕩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洶湧而過,成了一片屍浮骨沉的汪洋。
僅剩莊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強站立。
師巫洛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朝海面遙遙一按。
莊旋頓時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壓下的毀滅性的力量前,艱難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極,君立西極!人間……人間何罪與!”
師巫洛不為所動。
蒼白冰冷的手殘酷下壓。
御獸宗最後一人連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屍體與重傷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霧。早就墜魔了的天道虛虛一握,絲絲縷縷的血氣陡然收束,聚攏,如長鯨吸川一樣,沒進銀龍內丹。
咚、咚、咚!
三聲心跳如鼓鳴。
銀龍龍首黑洞洞的眼窩中陡然燃起兩團暗紅的火焰。
龍鳴震天。
“起。”
師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龍駝載,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間,方圓千裡之內,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開!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隻覺得耳邊一震,下一刻就同時噴出一口鮮血,被震千裡。
整個西海億萬兆的海水受到牽引,跟隨著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靈擊鼓。
以海為杵,以地為鼓。
一鼓砸落,海河縱橫,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陸,頓時開始龜裂,破碎。
無數座雪山,轟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龍,怒吼著奔過大地,輕而易舉地將綴於狹窄河谷的鄉鎮吞沒。無數條雄奇的山脈,撞擊在一起。山與山之間,峰脈與峰脈之間,蜿蜒點綴的萬家燈火,瞬間消失不見。無數條巖漿從幾千萬丈深的地底,咆哮噴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間,數萬、數十萬、數百萬的生靈,被碾做齑粉,被填進裂縫深淵。
師巫洛的衣衫,頓時跟仇薄燈一樣,變成了幾乎要滴出血的紅色。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仇薄燈伸出手。
寬大的廣袖被吹到肘間,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膚被天火照上血色。飛揚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從四方而來的火點,被他引動,拖著長長的光尾,向下貫落,匯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與巖漿、白雪、血水混雜,流光散去絢爛的色澤,變成一捧捧塵土。
——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過的血,破碎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