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地看向身邊的人。
他有些緊張。
好在他作為停雲峰廢物的形象深入人心,要是在大雨天被丟過來值守龍門關,還能面不改色,那才是怪事。
“等一等。”他左邊的人低聲道,是道女聲。
常餘峰大師姐,白重衾。
她所在的常餘峰,是御獸宗內僅存不多的主張親善派。
方英點點頭,鼓足勇氣把視線轉回巍峨的山峰水閘上。兩人說話時,養龍池裡的銀龍龍丹光輝隨風雨流轉,天空上,層層堆積的黑雲中,閃電光芒交織,仿佛有千萬道雷殿孕育將落。
江浪一重高過一重。
整個御獸主宗所在地,忽然變成了一片海。
閃電隱浮間,隱隱約約,有鱗光在海波中翻動。
…………………………………………
至高至高處的雲端,白雲依舊慢慢流轉。
西洲大地的版圖鋪平延斬,西北角上,鉛灰色的陰雲籠罩,一條條白線已經徹底將御獸宗所在的龍首群山包圍。風雨雷霆,烽煙血浪,將山海大地上的蝼蟻眾生給淹沒。千百萬人的苦難,在至高至明處俯瞰,縮小如泥瓦。
籠罩在西洲山河的,是漆黑的雲層,人們再也不能把思念的話說給雲朵聽;席卷過西洲山河的,是酷寒的厲風,神再也不會把回應放到風中從高天吹向地面。
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1]……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從此以後,隻是《古石碑記》上殘缺的銘文。
旦夕相語,神人不離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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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瓦上的□□,泥丸上的哀哭,傳不到天上。
雲上隻剩下清風,隻剩下縱橫。
風卷紅衣,如火拂動。
神君高坐雲中。
“我擲萬金與伏波,”他引風做弦,信手撥弄,一邊顧側而笑,一邊清聲放歌,“欲買秋光堂上客。”
他起調極高,高得不需要凡塵聽客。
血衣黑發的天道在他身邊,凝視他恣意的眉眼,凝是他急撥的指尖,做他唯一的聽客。聽他把狂悲當狂喜,唱成雲上的歌。
“欲買秋光啊——”
“秋光——”
師巫洛十指驟張,翻轉向下。
“不賣我!”
轟隆!
西洲萬頃雷落!
第159章 長魚鱗雨
千萬閃電自高貫落, 密集如林。
籠罩在御獸宗主宗上方的冷藍光罩瞬間破碎,煞白可怖的閃電在滾滾暴雷聲中, 傾覆向整片山峰。海水、江水、白浪、黑潮……剎那,所有人置身在一片席卷上下的刺目亮光裡,洶湧過山腰的海倒映閃電,漆黑層疊的雲層破開閃電。
山峰漂浮在白茫中,隻剩深黑的輪廓。
人如蝼蟻!
“戌時到了!”
方英大聲喊,喊得嗓子火辣刺痛。
他拼盡全力喊出來的聲音被淹沒在鴻宇毀滅前的咆哮裡……除了鴻宇毀滅,蒼極傾覆, 他們再難找出其他的形容來——巨大的枝狀閃電劈落在海面,聲勢駭然如怒龍歸海,青銅水閘下的深潭爆成一片銀鏡,水花與電光同時迸濺, 同時閃爍,同時炸開。
常餘峰大師姐白重衾聽不見他的聲音, 卻看見了他高高舉起的時盤。
“衝!”
雨氅被強勁的氣流拉成直線,白重衾率先掠出,撲向水潭盡頭披了一層電光的青銅閘門。
十幾名常餘峰弟子毫不猶豫緊跟向前。
……………………………………………………
閃電不斷劈落。
萬千鱗光在刺目強光中躍出水面。御獸宗內, 所有山鍾同時撞響, 急促洪亮的鍾聲匯聚在一起, 強行突破雷雨的風聲。山鍾聲裡, 一位位被上漲的水位逼退到山峰上半端的弟子們同時煞白了臉色。
——鱗甲!
閃電光中,海面密密麻麻, 都是鱗甲。
“上天啊……”
看清那些鱗片的御獸宗弟子踉跄後退, 幾乎險些從山峰上滾落。一重重高如城牆的海潮, 不斷推湧向前,撞擊浮島般的峰頭。震動透過山石, 傳到每個人腳下,巍巍如山之將崩。潮浪中,無數似龍,似人,似魚,似鱉,似獸的水族破海而出。
暴雨洗刷它們。
它們以鱗為甲,以骨為矛,以牙為刀。
“西海海妖……”
說話的停雲峰弟子聲音虛弱得近乎呻/吟。
閃電光中,出現在所有人視野裡的,是這些天來,他們熱血沸騰所想要南下去斬殺,去為蒼生除害的西海群妖……它們沒有隨冰山南下,沒有順航道前往琉璃灣,沒有去爭奪龍穴鶴城。
而是如鬼魅一般的,在這個雷暴交加的夜晚,直接出現在御獸宗主宗之外。
“它們怎麼過來的?”
停雲峰的弟子們臉色慘白,不見前幾日的趾高氣昂。
他們左手間纏繞金索,右手顫抖持劍,強作鎮定。金索牽連,一條條被他們馭駕於足下的蛟龍,須眉盡張,氣息暴戾,暗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浮水而出的同族。閃電不斷落下,霜茫茫一片間,猙獰的妖獸冷冷相對峙。
“……百川南下……苌蘭海峽,”停雲峰眾人最前端,窄袖金領,眉目俊秀但帶幾分矜驕氣的率隊弟子猛然醒悟,“這些畜生是從苌蘭海峽直接過來的!!!”
百川南下距離西洲,距離御獸宗都太遠太遠了。
遠到了太古末年。
遠到了西洲洲城和御獸宗眾人都忘了。
——忘了從苌蘭海峽到御獸宗主宗有一條古老的航道!
西洲海山相間,平行斜縱。古海冰山南下,撞進西洲西側諸多狹窄的海灣,高達百丈千丈的海灣,橫亙在海峽中部。籠罩西洲的連日暴雨,與被厲風洋流推動的海潮迅速暴漲,沒過連綿起伏的峽灣群山——平行相間的海山就此貫通。
鯨族沿峽灣南下,一路屠殺,制造出三十六城慘案時,西海海妖真正的主力卻自苌蘭海峽橫入,如尖刀一般,借海位上漲,沿著消失萬載的古航道,切開九脈十一河,直接出現在御獸主宗外。
浪頭如山堆疊,排峰而來。
渾濁的潮頭,西海妖族不再躲藏。
它們緩緩浮出水面,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猙獰的巨弓緩緩打開,骨矛作箭,搭到了弦上。
它們什麼時候抵達?它們又在海河中隱匿了多久?
不知道。
本該有所預兆的山鍾,在養龍池大開後,就失去了原本的警示作用——八座卦山內,數以萬計的蛟龍戾氣太過濃重,竟然反過來成了西海海妖隱匿行蹤的助力。甚至,如果不是宗門啟動水閘,傾瀉巨湖之水,宗門所在地的海河水位也不會上漲得如此之快。
“御獸宗弟子聽令——”
莊旋掌門沉穩的聲音從八座卦山方向傳來,攜裹無形的力量,硬生生將隨宗門內西海海妖掀起的怒濤給壓了下來。
“御!”
閃電的蒼白,群山的深黑,海妖的邪青之間,道道金光破雨而出。
盡管已經被眼前的一幕幕震撼得心神近乎失守,但莊掌門一聲令下,御獸宗弟子們依舊本能起訣御陣——無需言語,在漫長的一千年裡,他們已經習慣了對妖獸的鎮壓和屠殺。莊旋執宗的千年裡“人妖兩裡,死生相爭”的信條已經根深蒂固。
——妖不可語,妖不可信,妖不可道。
唯有鎮壓,徹底的掌控,才能將龐然偉力的妖物化為己用,才能不令巨象破城,不令萬民橫死。
無數名弟子同時伸出左手,左手腕間的金索同時飛起,蛟龍滿是戾氣的低吼連成一片,解開壓制後,龍身身形迎風暴漲,披雨而出。
以粗如巨牆的惡蛟為首,大大小小的蛟龍尾隨其後。
聲勢浩大。
然而與以往不同,這一次,在殺意果決的命令傳遍主宗所在的西洲龍首千峰時,海浪潮頭裡,形貌可怖的妖獸們卻同時抬首,對著浮於海面的群峰露出猙獰的笑。閃電照亮他們森然的獠牙。
他們電射向前,比御獸宗奴馭的蛟龍更快!更兇狠!
第一批惡蛟與第一批西海海妖碰撞在一起。
皮膚黝黑半人半魚的海族伸出四臂,緊緊抓住條暗紅色的蛟龍,四臂一用力,蛟龍被撕碎成幾段,鮮血臨空潑開,像一道血色的長虹。但很快,就有鱗色漆黑的巨蛟絞過來,蟒蛇般將他絞住。黑蛟仰首嘶吼,肌肉收縮,鱗片碰撞,鏗鏘聲音中血肉四濺……蛟與憋廝殺,蛟與鱷廝殺,蛟與蛟廝殺。
隻一個照面,海水就被絞成青紅色。
海潮撞在山峰上,劈分成一股股倒卷的激流。
“嘔……”
倒卷的海潮攜裹血色,同暴雨一起,劈頭蓋臉地落下,澆了退到山巔的弟子們一臉的腸子內髒,眼珠帶皮肉,腥臭程度與可怖程度,生平罕見。
有人承受不住,直接吐了出來。
血氣躁動的弟子向往駕馭群妖,所向披靡的場景,向往說書人筆下,俠客七進七出的傳奇。亦或者被仇恨和偏見所攜裹,渴望手刃異族,血債血償的時刻。唯有等到廝殺真正在面前上演,才會明白自己先前虛設的一切有多可笑!
蠻荒!原始!暴戾!血腥!
這不是他們往日高高在上,乘朱鳥於雲中,冷眼俯瞰妖獸與妖獸自相殘殺的爭鬥,是一場他們無法傲慢俯瞰的戰爭——蛟龍的身軀撞在山石上,駕馭它的主人來不及避開,直接被自己所契的妖獸生生壓成肉泥。
將被契蛟龍擲出的赤面豹首魚身的海族披一身血,流星一般砸落在山峰峰頂。
“嗬嗬……”
一名停雲峰弟子被掐住咽喉,提了起來。
他努力地想要發出召喚馭獸的命令,卻連一個像樣的字音都沒辦法發出。西海海妖的出現太過突然,雙方的距離太近,敵人沒有留給他們從容召喚馭獸,調遣布陣的空間和機會,隻一照面,就以最快的速度,最兇狠的衝鋒,逼近御獸宗弟子們所在的山峰。
“列——”
腰間的青銅獸牌剛剛發出光芒,就是一聲悶響,勉力啟牌的弟子被狠狠貫在堅硬的山石上,從脖頸往上,瞬間炸成一團模糊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