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出現的瞬間,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幾道身影,又驚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劍,協力相攔。奪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發,血紅的光芒與各色光芒淹沒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間失去了視覺,雙眼淚流不止,耳中隻聽聞劍鳴不絕。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盡寒霜的老者在悽厲長嘯。
執法堂弟子忍不住松開手,齊齊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則就要在這悽厲的劍鳴中被震傷靈識。唯獨被松開的曾清跪在塵埃裡,淚流滿面。
他看不見,卻感受到了。
“……師父。”
劍光散去,眾人的視線終於勉強恢復了一些,顧不上猶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見宗主和幾位長老分立在半空中,而於徐徐散開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嚴歇山殿脊,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吐盡,就聽見細細的,輕微的咔嚓聲。
聲如石裂。
下一刻,眾人的目光凝滯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潰成一片灰塵,灰塵紛紛揚揚,從高處向下,灑滿了整座山峰,像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設了陣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變得萬分陳舊。塵埃漸漸散去。
一柄劍插在大殿的殘址上。
“那是……那是……”
“無淵劍!”
遙遠的西北角。
蒼白的冰殼漂浮在幽藍的古海海面。厲風在冰川之間呼呼刮過,密密麻麻的骨矛釘在一面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與血肉難分的暗紅汙跡不知為何,並沒有被封凍,向下越拉越長,最終在冰山的一面留下一道長長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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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一把劍。
——那是西洲劍聖顧輕水,修道千年的最後一劍。
一劍舊重山。
………………………………………………………
西北角來的厲風,刮動鶴城的大火。
火光中,匯聚在結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長長的影子投過廢墟,投過街道。普通的木匠、織女、貨郎、挑擔郎的臉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很陌生。他們怔怔地望著結界外老鶴與啞巴少年的屍體,沉默得讓人不安。
“你們是在做什麼?!”
寂靜中,
御獸宗長老陡然震怒喝道。
“劉彤晚!江孔陽!葉銀朱!你們……你們是想觸犯宗規嗎?!”御獸宗長老氣得胡須都在顫抖。
鹿蕭蕭循著御獸宗長老憤怒的視線看去,隻見幾名穿著御獸宗門服的修士低著頭,用刀劃開了自己的手臂。鮮血瀝瀝落下,他們在御獸宗長老憤怒的斥責聲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個奇異的陣紋。
……不。
不是陣紋。
是契約。
血契!
“他們這是……這是……”小師弟聲音隱約有幾分顫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又似乎這就是他們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開血契?”
結界外的黑霧中腐爛過半怪鳥忽然不笑了,它展開翅膀,飛到更高處,陡然發現事情隱隱約約超出了預期的計劃——點出幽玄蘭的作用,原是為了離間山海閣,太乙宗與御獸宗,一個婁江就夠礙事了,那兩個太乙宗弟子指不定還會引出什麼事來!
暗紅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閃動。
怪鳥驚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緩解。
“都給我住手!”
御獸宗長老顧不上再次去追擊結界外的敵人,就想要去強行打算那幾個肆意妄為的弟子。
“長老,還請止步。”
婁江身形一晃,青鋒一橫。
鐺——
御獸宗長老轉為金色的手掌與青鋒相碰撞。
婁江踉跄倒退幾步,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蒼白。
御獸宗長老面沉如水:“婁道友,這是御獸宗內部的事,你們山海閣也要橫插一手嗎?”
婁江還沒開口,鹿蕭蕭的柳眉已經揚了起來,率先罵道:“求婁師叔幫忙救鶴城的時候,你怎麼就不記得這是你們御獸宗自己的事?”她氣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臉!我呸!”
被小輩在大庭廣眾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罵,御獸宗長老一張臉瞬間又青又白又紅。
“恢復了!恢復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大聲喊道。
“鶴仙真的恢復了!”
天空中,幾隻血鶴羽毛褪去猩紅,它們從鶴潮中退出來,繞著鶴城徘徊飛著,鳴聲哀悽。
人群驟然一靜,又驟然沸騰。
解開血契的幾名御獸宗弟子大聲喊它們的名字,眼眶通紅。
御獸宗長老臉色一變。
“長老,”一位穿著青圭色祝衣的祝師走出人群,雙膝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石面,“請解開鶴城與仙鶴的血誓主契!”
“請長老解開主契!”
“請長老解契!”
“……”
御獸宗長老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你、你們……”
久居高位這麼多年,駐扎於鶴城的御獸宗長老第一次面對這種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該是在場修為最高,實力最強的一個人,就連強弩之末的婁江都不是他的對手,但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懼。
一種無法解釋的畏懼。
一個,兩個,三個……御獸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師祝女、鶴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個接一個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還有些稀疏低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大,最後匯聚成如潮的聲浪:
“請長老解契!”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御獸宗長老強自鎮定心神,怒聲呵斥,“當真信了那個妖祟的胡言亂語不成?!”
“不是胡言亂語。長老。”祝師抬頭,“我們都看到了,血契解開後,鶴仙就恢復了。”
“蠢貨!血誓主契豈是能夠隨便解的?!鶴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鶴越冬之城,你們知道宗門為了鶴城能夠在冰季維持暖冬,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嗎?”御獸宗長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厲內茬,“一旦解開血誓主契,鶴群隨意飛散,你們知道這是對宗門多大的損失!天大的責任,你們承擔得起嗎!”
“責任?責任比鶴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聲響起。
鹿蕭蕭踏過烈火,越過眾人,向臉色鐵青的御獸宗長老走去。
“太乙宗的黃毛小丫頭,這裡沒你說話的份!”長老冷聲。
“哦,”鹿蕭蕭自顧自點頭,“我怕懂了,對你來說,鶴群的死活確實一點都不重要,一點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蕭蕭!”
背後的小師弟喊。
鹿蕭蕭抬頭,朝御獸宗長老露出一個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隻好請您去死了!”
劍光一閃,少女縱身撲出,火光照出她青澀未退的臉龐。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閃亮。
第151章 蝼蟻蒼生
“狂妄!老夫今天就代你們師長教訓教訓你們!”
御獸宗長老手掌一翻, 冷藍的光掠過前進的街道,電射向衝自己而來的太乙宗少女。顧忌仙門第一的太乙宗和左右十二洲的神君, 他不敢真正痛下殺手,但幾次大庭廣眾下被唾罵,已經激怒了他。
不能殺,難道還不能廢了她嗎?
“蕭蕭!”
小師弟大喊,拖刀前奔。
前奔而出的同時,他在心底將鹿蕭蕭罵了不下一百八十遍。太乙宗弟子個個打架能力極強,一挑多與越階幹架是家常便飯沒錯。可問題是——對面的家伙再怎麼人渣, 都是個貨真價實的御獸宗長老。
掌控一城祝印的長老!
鹿蕭蕭根本就沒有與他正面作戰的本事,更別說殺他。
正面攻擊若中,鹿蕭蕭就算不修為被廢,也要重傷!
冷藍的光電射而至。
鹿蕭蕭弓步點地, 長劍插/進地面,劍身彎曲如弦月, 借助回彈一瞬間的力量,猛然高高翻身,淡紫色的裙擺在半空中旋轉。
光上飛燕!
小師弟看到這一幕, 幾乎要脫口喝彩。直到這一刻, 他才猛然記起, 鹿蕭蕭實力不足以和御獸宗長老正面對抗沒錯, 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正面對抗——她的輕功身法在太乙宗年輕一代無人可以與之媲美!
在太乙宗,寅時晨起渡江鎖的早課, 同時期入門的弟子甚至包括更年長一些的師兄師姐, 還在膽戰心驚地踩著江上懸索, 一步一挪。她就已經能夠輕盈如飛燕,足尖點著橫索, 在仞江上輕盈起舞。
那是葉倉師兄第一次帶他們去踏索渡江。
因為前一天,他們幾個翻院牆去喝夜酒,被值夜的師姐逮到了,給峰脈狠狠扣了一筆月奉。本來計劃著月錢下來,就去換新刀鞘的葉倉師兄火了,有心跟他們下馬威。把三人提溜到江索前,葉倉師兄踩在懸索上,故意不先傳授輕功口訣,也不提掉下江其實無妨,有江龍充當“墜江拯救員”。
冷著一張臉,說:劍修與刀客,無懼死生,走過去,才算入門,走不過去,那就是沒仙緣。
裝得比什麼都像一回事。
太乙北辰山,離天三尺三,仞江回旋,見之魂斷。
小師弟和柳師弟站在懸崖邊,往對面一看,懸索細細窄窄一條,隨風鼓蕩,江寬百丈。往下一看,仞江十濤九浪,龍龜出沒,齒牙猙獰,望之魂斷。當時腿就軟了,一人抱葉師兄一邊大腿,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