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陸淨斬釘截鐵,“你換個竹子裡出生的都比這個強!”
不渡和尚一言不發,開始解纏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當初佛陀賜給他的菩提明淨子。
菩提明淨子在明晦夜分的時候,就丟在憲翼之水畔了。
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發成佛後,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眾生”,殺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惡,無所容情。仙門對他頗有微詞,佛宗內部也爭議不休,一度有護法金剛和禪師聯合,在佛宗的“梵音法會”上發力,要請佛陀取消他這佛子稱號。
不渡和尚的師父無塵禪師一人難辯眾人,還有一位聲望與無塵大師不相上下的禪師,名曰“無淨”。
無淨禪師起筆,以金書擬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舉:
一曰不守清規,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淨,三千凡塵。
三曰枉顧因果,好殺不渡。
四曰……
林林總總,正念著,就聽見佛宗金塔的鍾忽然被敲響了。
群僧聞聲望去,就見有一年輕的白衣僧人立於金塔上,雙手合十,朝眾人欠身施禮。
正是不知何時歸來的佛子不渡。
無淨禪師喝問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門淨地,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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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笑道:我觀佛門不清淨,特來淨佛門。
那一天,陸淨蹲在佛宗外邊,將飛過山門的鳥從東到西數了個遍,再從西到東也數了個清楚。百無聊賴,要開始數爬過地上的螞蟻時,腳步聲自背後傳來,一轉頭,夕陽正墜,佛門滿目金輝。
金輝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掛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面得道,卻背地玷/汙佛門的禪師護法,從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顆佛珠。隨時歲增長,這串佛珠越來越長,佛子的地位也越來越少有人敢發聲質疑。佛珠乍一看,白淨圓潤,格外可愛。但當它祭起時,每一顆珠子,就會化作一顆猙獰的骷髏。
眼見著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髏開始咔嚓咔嚓活動下顎骨,近距離作戰就是個花架子的陸淨趕緊收斂神色。
“聖蓮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誰配得上一聲天生佛子。”
說著,他還起身,獻媚似的地將坐著的石頭讓給不渡和尚,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渡和尚這才將佛珠重新纏繞回手上,毫不客氣地一人霸佔了整塊石頭。
這麼一鬧騰,剛剛觀風雪有感的傷懷也被搞丟了個七七八八。
陸淨想了想,還是將話題轉了回來:“然後呢?你是佛子和我說的事有什麼關系?”
“我,佛子,天生淨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頭上,“但你看我這是什麼?”
“頭發啊。”
陸淨沒好氣。
他心說,你這死禿驢是不是就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話本寫不出來,仇大少爺作死勸不住開始,頭發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驚膽戰地數一遍嗎?再跟我嘚瑟你頭發多,回頭我連夜就給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話引來了什麼“殺機”,一攤手,道:“我這個天生淨魄,生來無父母,無血親,了無牽掛的佛子,都不清淨,都重生煩惱絲。你也不過是個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擔憂不害怕才怪。”
說著,他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詫異道:“難道你還覺得,你的心境比我還強?”
陸淨:……
明明都是實話,也說得很有道理,但為什麼就是這麼讓人手痒痒,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家伙臉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開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陸淨用聆神玉牌傳的消息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連件幹淨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僧衣上滿是剛殺的邪修的血。守護這座山城的古梅之靈喜潔淨,平時衣衫褴褸的人,決計登不上天池山,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來給神君護法的份上,古梅才捏著鼻子,放這等“髒汙”上山。
自打護法開始,就不斷有鵝毛大的雪被刮卷著,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覺得,這人沒辦法趕下山去,那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來,眼不見為淨。不渡和尚說個話的功夫,就被積雪埋了兩三回。
沒奈何。
他隻能開始動手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燈找到師巫洛,把人成功從大荒帶回來後,上山頂見他,要被那向來挑剔的仇大少爺笑話。
他們也有快兩年沒見過了。
如今,左月生現在是山海閣主,坐鎮燭南,輕易離開不得。半算子也在三年前接手了鬼谷,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頭爛額。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化眾生,暗地裡查招魔引的事,還要淨宗洗門……當初一眾賭博投箸的紈绔,竟然隻剩下要固定時間給仇薄燈送藥的陸淨與他碰面最多。
陸淨抱著刀,靠著一棵新生的照雪梅,望了眼山頂。
天池山頂在雪與霧的籠罩下,隱隱約約露出天上仙人的居所輪廓,屋檐飛脊。以修士的視力,能夠看到那片提前盛開的紅梅……不用想也知道,那片梅花,是因為誰提前盛開的。
“子時快到了。”
他低聲說。
不渡和尚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闲聊笑罵,看起來很輕松,心裡始終捏了把汗,隻有瞎扯淡才能緩解一下不安。十二年裡,其實不止仇薄燈進過大荒,陸淨也曾以靈識進過大荒,去找他母親。他們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那一次,陸淨生魂進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點被活活凍死。
“他身上暗疾還沒全好,”陸淨隱約有些憂慮,“我給他配了護神的藥,但藥力隻能維持到子時。”
這些時間,夠不夠一道神識求索黃泉,遍尋幽冥?
陸淨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說話間,梅城裡,古剎的鍾響了。
兩人臉色同時變得凝重起來,不渡和尚顧不上擦洗衣服,握著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陸淨一把按住他。
“等等,”陸淨手指用力得有些泛白,“……這時候喊醒他,走過的幽冥就白走了。”
他也走過幽冥路,知道那種希望在眼前,無法放棄的感受。
“萬一出事了怎麼辦?”不渡和尚低聲問。
“再等一刻鍾!”陸淨沉聲,“一刻鍾後,再沒有動靜,再喊醒他。”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天池山上。
白雪紅梅忽上忽下,掠過冰封的湖。
…………………………
瑩白的手,緋紅的袖。
秾麗靡豔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間黃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你若是天道,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惡鬼,我就來做紅衣的豔鬼。發瘋也好,著魔也無所謂。
“阿洛,你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他輕聲說,“你答應過的。”
他在虛空跪坐,一圈又一圈,幽熒的光向四周擴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惡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邊沿逸散的點點星輝印在惡鬼的瞳孔裡,成了跳動搖曳的燭火……迷毂為芯的蠟燭點燃在車廂的一角,玄黑的長衫與石榴的羅裙堆疊在軟塌邊沿,博石串成的珠簾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於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再受傷了。
……好。
……也不要讓我一個人待著。
……好。
湖底的惡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雙手。
——那些破碎的記憶在翻湧,無序交錯,激蕩起層層不甘的欲/火,既然曾經那麼親密無間地相融一體過,又怎麼可以分開了?
“我們說好的。”
仇薄燈笑起來,以繾綣,以纏綿,親手撥開惡鬼束縛自己的枷鎖。
“不許騙我。”
他俯下身。
豔魂與惡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時觸碰到一起。下一刻,蒼白冰冷的惡鬼一把拉住他,將他猛地按進自己的懷中,有若實質的黑氣化為細鏈,纏過他的腕骨,纏過他的手肘,如蛇如鎖,向上下蔓延,環繞。
抓住,鎖住。
不分開了。
仇薄燈仰起頭。
束發的緋綾在半空中斷開,鴉羽般的黑發在細小如微塵般的星光中起伏。他抬起雙臂,環住自己失而復得的戀人,徹底敞開了自己的神識,任由屬於另一個人的意志進入,再強勢,再不留餘隙都欣然應許。
十二年前。
滄溟浩蕩,在白月之下,天道擁住了一身業障的神君。
十二年後。
大荒幽晦,在無日之地,神君擁住了墜落成魔的天道。
淺淺的星光蔓延,覆蓋過漆黑的鎖鏈,將所有兇戾森然的邪氣籠罩其中,好似一層薄薄的紗,同時披在兩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隱隱約約沸騰起來,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覺到了這一處的異樣。
它們一位接一位地蘇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汙穢中展開,想要找出是什麼人闖進幽冥。
惡鬼冰冷有力的雙臂橫過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懷裡,緊跟著,狠厲的殺意向四周擴散,就要去切斷窺伺尋覓的視線。
仇薄燈抬頭。
親吻他,制止他。
以億萬計的星星光點在大荒中飛起,如數不清的螢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條流向人間的蜿蜒長河。
“阿洛,我們回家。”
第128章 點點燈花照天明
“一場不該熄滅的燭火, 十二年一萬三千一百四十聲愛我,四季輪回東奔西走時的舟車安所, 花開花落紅泥小爐的酒約共酌……”仇薄燈一件件,一樁樁,斤斤計較地數落,說著說著,他忽然抵住惡鬼的額頭,顫聲問,“東洲的海, 西洲的河,全都要我一個人走,阿洛,你是怎麼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 惡鬼安靜著。
兩人的距離很近,卻隻有一道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