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盤旋, 俶忽明暗。
“賭此後千人為我,萬人為我, 千萬人為我。”
火光照亮懷寧君的臉。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對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沒有太大影響,今夜過後,再沒有天外天,也再沒有天道,人間將失去它的四極之南。或許他才是最大的贏家,可他卻不見得有多麼喜悅。
“多偉大,多無私的一句話,可對她來說,應該是最諷刺的笑話吧?”
懷寧君聲音空遠,仿佛相隔萬裡,在問雲中的另一個人。
月母守兇犁土丘千萬載,哪怕族人因仙門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間,都守下來了。因為……她終究還是記得最初的約定啊,扶桑樹上,曾經有藍羽的女孩對白衣的神君允諾。允諾說,等東極建立了,她去守兇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復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霧,抗住了萬年的困惑,抗住了萬年的孤寂,可她最後得到了什麼?得到說,神君至死,眼中仍然隻有凡人,隻有修士,隻有仙門。隻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東極萬載,到底算什麼?
算笑話嗎?
“可她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會是千人為我,萬人為我,千萬人為我——”
懷寧君忽然放聲大笑,猛然展開雙臂。
“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
不是眼中隻有凡人,也不是隻有修士仙門,白衣提劍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個空桑啊。空桑已經碎去,無法回頭,神已經不承認他了,妖也已經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鏡月水花,他還能把希望寄託在哪?
無路可走,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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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餘期望。
……望仙門如我,仙妖兩兩相護。
……望仙凡無分,仙人兩兩相愛。
望空桑雖然如夢,夢亦留餘火。
望火燃不絕。
白鳳唳鳴天地,狂風肆卷,森然萬鬼從他背後洶湧而出,山海閣弟子齊聲咆哮,拔出刀劍,迎向撲面而來的魑魅。煙畫棠旋身,金刀化作紛紛揚揚的光芒,落向同樣放聲怒吼的荒使。
廝殺在最後一重高塔上爆發。
生與死的旋渦,隻剩下白袍銀甲的懷寧君獨自大笑。
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龍镯。
從空中墜落,翻轉半圈,折射一縷金線。
仇薄燈接住了它。
手指收攏蜷屈,夔龍的細鱗烙進肉裡……帶他看日升月落,帶他去天水一線的人不見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麼傻一個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執念成魔,也不敢讓他發現。
“怎麼這麼傻?”仇薄燈輕聲問。
往前往後,千年萬年,這片天地怎麼會與他無關?出身為神,最後不被承認;與妖為友,最後反目成仇;託信與人,最後業障纏身……如果連天地都不愛他了,那他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
天上人間,寂靜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澤間,不遠去,也不上前。仙門衣沾塵血,或嘆息,或無顏。
恩恩怨怨。
仇薄燈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見了,聽不見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飛魄散,唯獨無法失去一個人……不隻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護了他那麼多年,是偏愛?還是為了人間?
他終究不是至聖至賢。
初雪落雲間,輕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經有馬車行進在崎嶇山間,有少年從揮金如土的紈绔變成斤斤計較的商人,說,要在晨時說愛我,要在午後說愛我,要在暮晚說愛我,要在春來驚蟄時說愛我,要在夏至暑滿說愛我,要在秋來霜降說愛我,要在冬至雪寒說愛我。
他的戀人說,好。
他的戀人很笨拙,可答應什麼都會去做。
“從此以後,每一次雪過山河,都是你在說愛我。”
仇薄燈慢慢松手,低聲對消失的人說。
沒有回音,隻有雪落。
仇薄燈卻笑了,眼角眉梢明媚如昨。
他低頭,慢慢地將暗金色的夔龍镯扣過腕骨,然後環顧四周。白雲上,立柱排間,畫脊飛檐,一草一木一堂殿都熟悉如從前。遠處,有太陽自地平線升起,將宮闕鍍上一層輝煌的錦繡。
“可是阿洛,這是他們的天外天,不是我的雲中城。”
仇薄燈輕聲說。
他在日光抬手,兩枚古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朱火衝天而起.
火與風席卷白雲,席卷立柱飛檐。雲間宮殿在他背後轟然倒塌,雲海變成了火海。
白衣廣袖的神君自火光中走出。火星落到他的衣肩,轉瞬間,向下燃過衣袂,將白衣染成烈焰。神君從虛空中抽出一條緋綾發繩,隨手挽起青絲三千。
“我以赤誠愛天地,天地赤誠愛我。”
他踏上天階。
一步一步,自天上走向人間。
“來。”
仇薄燈輕聲說,他的瞳孔印出月母,印出仙門,印出千山與萬壑,白水與黑河,印出十二洲大地的飛鳥走獸,芸芸眾生。
“恨我,愛我,怨我,敬我,罪我,奉我。”
最後一步,紅衣重入人間。
“來!”
太一劍破空而至。
“我入樊籠!”
仇薄燈握劍,旋身,一劍碎雲城。
上卷《天地囚客》終
第120章 古今事談笑中
又是丁年, 又是初雪日。
酒肆茶樓。
小二往來穿梭,給客人們端茶遞水上小菜, 一邊忙活,一邊不住拿眼瞥靠窗的一張桌。
這“虞家茶樓”坐落在西洲錢來城東西次道的交錯點上。
雖然和最繁華的酒樓沒法相比,但也是旅客絡繹,往來不絕。想要西去鯨城和北去御獸主宗的走荒人、商人和修士,基本都會在這裡歇歇腳,訪問一二出海大船輕舟,探聽些今年御獸宗開招新弟子的要求。
上下九流, 形形色色,什麼客人小二沒見過?
可今兒坐在靠窗大桌的那三名客人,卻有些奇葩。
看年歲吧,不太像是風塵僕僕想去鯨城尋珠發財的商人, 這麼小的年紀,能夠走南闖北, 又背著劍,應該是修士。但看舉止吧,也不太像想要去御獸宗拜師的——哪個想尋仙覓道的, 進了茶樓不是抓緊時間問今年的納榜有何變更?這三兒倒好, 一進茶樓, 三人通共就點了碗最最最最最便宜的大葉茶, 還沒等茶上來呢,就一頭栽桌上呼呼大睡。
哪家仙門的弟子, 窮酸到這種地步?
店小二一邊瞅, 一邊琢磨著, 該怎麼委婉地請這三位主趕緊喝完茶,給後來者騰個桌。
正琢磨著, 又有一少年進了茶樓。
這少年又高又瘦,模樣清俊,穿件灰撲撲的袍子,幹淨還算幹淨,但針腳縫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背後背了把用布條纏著的長刀,倒是愛惜如命。負刀少年目光一掃,徑直朝窗戶邊酣睡的三個人走去。
“一碗大葉茶,一碟豆幹。”
店小二微微抽了抽嘴角。
得,負刀少年倒比他先來的三個伙伴“慷慨”一些,好歹多點了碟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笑臉滿面地離開了。
葉倉摸了摸袖子中僅剩的幾文錢……算算看,已經是拜入太乙宗的第十二個年頭了,他可算是切身體會到,為什麼以前左胖子提到太乙,總要響亮地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然後一撇嘴:“呸!窮鬼!”
他艱難地將視線從隔壁桌的幾盤醬牛肉上移開,落到三位在喧哗聲中呼呼大睡的師弟師妹頭上,額頭的青筋忍不住蹦了兩下。
就在他要上前,踹醒這三個不成器的師弟師妹時,茶樓裡忽然“啪”一聲脆響。
循聲望去,隻見一名藍衫先生在臺上落座。
“傻傻傻,瘋瘋瘋,似假還真潛蛟龍。走走走,休休休,似夢非夢——”茶館裡的說書先生又將醒木一拍,一聲脆響,壓下了滿座的喧哗。四下漸漸寂靜,他才復又以蒼涼的調子,將剩下半句開場詞徐徐續上,“……轉頭空。”
葉倉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間神色有些恍惚。
十二年前,這兩句狂歌在十二洲還沒這般廣為流傳,最初唱它的人還沒披發成佛,還隻是個蹲在瘴霧裡,快要餓死的不靠譜禿驢。那一天,天雪舟子枎城前往鱬城,左胖子、陸十一和小師祖踩著木板凳和山海閣的陶容長老對賭,他在甲板上練小師祖隨手丟給他的心法。小師祖把心法丟給他的樣子,活像從垃圾堆裡隨便刨了本破爛出來……離譜的是,上面的墨跡還沒幹。
他一邊練一邊心裡嘀咕,總覺得這玩意該不會是小師祖喝醉酒瞎寫的吧?
可沒奈何,既然是小師祖給的,那就硬著頭皮練吧。
“一轉別來如夢,多少往事盡成空,”說書先生嗓音略微有些沙啞,讓人覺得好像在刺目的天光中,有故紙舊書慢慢翻過,淡金色的埃塵飛揚在空中,都是往事如夢,“且說那一次的丁年,正值千年循返的大歸之年,天道黑衣緋刀,登九萬重天階,斬三千化界,十二洲同下一場雪……”
茶樓安靜下來。
先生講的是《十二年舊事》裡格外有名的“晦明夜分”。說是舊事,其實細算起來,距今也不過剛剛十二年。在座的許多人,都可以算親歷者,但這十二年裡發生的事,可謂是令無數史家策論一夜成灰,天下格局轉眼即變。
大碗的葉茶和豆幹送上來了,葉倉也不急著將師弟師妹們叫醒了。
他端碗坐了下來,與滿座的走荒人、商人和天南海北的修士一道兒聽說書人講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