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中,鳳鳥鼓蕩翅膀。
護魂而至。
…………………………
抵達朝城剎那,鳳靈清嘯,散作星星點點的光。
師巫洛伸手,於數不清辨不清的光點中,輕柔精準地攏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虛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舊是水霧彌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舊是蜿蜒如鋪了紅毯的赭石小路。師巫洛指尖微微顫抖,他攏著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華古木。
古木底,石臺上。
少年披蓋新婚的紅衣,肌膚就像雪一樣的素淨,被彤霞般的丹華花染上古豔的紅妝。他的呼吸已經悄然停止,他的溫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隻是剛剛睡去,眼角眉梢帶一點幸福,還有一點眷戀。
依稀間,他好像還在笑。
玩笑似的問:
怎麼?想我以一生許你啊?
這是師巫洛第一次讀懂他藏在玩笑後的話語。
……這一生荒唐錯落太多,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算什麼了,那就把一生都許給你吧。還是沒辦法給你一個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護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來護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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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睡,”師巫洛在他身邊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許我。”
顫抖松開手,神火慢慢飄出。
“是我想以一生許你。”
第118章 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神火懸浮在仇薄燈心口。
始終融不進去。
師巫洛伸手去取先前放在仇薄燈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盡九萬重階, 斬盡三千天闕的手在這一刻卻顫抖得幾乎握不住一枚不大的玉圭……凡事尚且不過三,何況死生之大忌?
太害怕, 太恐懼。
師巫洛滿是鮮血的左手握住象徵昔年雲中神君的玉圭,以指為刀,刻畫下一個詭異的符號。墜懸在人間上空的雲中城受到無形的牽引,一點點星火從所有被斬殺的天神,所有被劈碎的門闕上飛起。
萬千星火,如萬舟歸航。
落向朝城。
殘喘未死的天神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師巫洛沒有收回屬於人間的氣運,而是讓它們連同被竊奪的萬載功德聚在一起, 盡數落到仇薄燈身上。
怎麼會有這麼暴殄天物的瘋子?
他怎麼舍得?
業障與死氣如水墨,源源不斷自仇薄燈的衣擺和指尖湧出,聚散翻卷,又在從空貫落的星光中不斷消融……再沒有這麼濃重的業障, 可也再沒有這樣輝煌的星河,像一場洗淨前塵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都消融了。
水墨從宣紙上退去, 隻剩下朱砂與雪。
新生的氣機出現在少年身上,神火開始一點一點融進他的胸膛。
丹華木影覆蓋過師巫洛的後背,覆蓋過仇薄燈的臉龐, 橫斜交錯, 如囚籠, 如困局, 誰也逃不出去。師巫洛黑衣泅血,一手護住神火, 一手撐在石臺邊沿, 脊骨如竹枝彎曲, 要將樹影全都扛起。
師巫洛凝望紅衣的少年。
神火已經徹底融進仇薄燈的胸膛。古木底隻剩下丹華花的緋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點新沾的血。師巫洛想要將那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燈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該千嬌萬縱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出手,又倉惶收回,胡亂在黑衣上擦拭,要將手上的血擦幹淨再去擦拭仇薄燈的指尖。
血跡怎麼也擦不幹淨。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血已經不再向下滴落了。
師巫洛放棄徒勞無力的擦拭,俯下身去擁抱他的愛人。
他像是想要跟那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樣,用自己的黑衫將少年整個裹住,整個地藏起來,藏在自己的懷抱裡……怎麼會有這麼貪婪的擁抱?貪婪到不餘空隙。又怎麼會有這麼絕望的擁抱?絕望到可望不可即。
“我愛你。”
師巫洛低低地,沙啞地說。
……會在你知道的時候告訴你,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告訴你。
四季輪回,花開花落,都是我在愛你。
風聲起。
瘴霧奔過山脊,孤月星辰都被黑雲遮起,無數死魂野鬼在瘴霧中狂歌怒吼,陰陽正在顛倒,正邪正在混淆……它們前所未有地自由,前所未有地強大。鬼哭與鬼笑混雜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眾生戰慄的地獄。
天道墜魔,人間墜魔。
淅淅瀝瀝。
十二洲血雨。
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綾羽、魚時遠、半算子等人帶著餘下無幾的門人落進朝城,他們站在水晶蘭枯死的水澤上,遙遙望著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語。
沙汀丹木底。
師巫洛的身影越來越虛幻不定,氣息也越來越陰翳暴戾,卻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徹底失去理智。他沒有看踏進朝城的人,隻是俯身側首,聆聽仇薄燈的心跳……起先很輕很輕,輕到似乎是幻聽,漸漸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開始流動,溫度開始循返。
師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視仇薄燈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燈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順著細枝傾斜向下,在觸及唇角時,頓了一下……少年還在好夢,不會再驚醒,也不會再握住他的手指。師巫洛低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燈盞,照亮兩個人的臉龐。
一個明豔,一個冷銳。
截然相反卻又無比契合地重疊在一起。
不顧世俗,也不在乎儀禮。
何須掩蓋愛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曠野消失了,布滿層層淨蓮的湖泊向下陷落,純白,粉紅的蓮花被巖漿燒灼,三三兩兩的提燈螢蟲被黑霧吞沒;走荒人駐扎過的曠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馬車邊的篝火;陌城的城牆崩塌了,人們哭泣著擁抱在一起,向後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們還能退到哪裡?
千人萬人正在死去。
“……你們還不動手?!”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厲聲喝道,“他已經墜魔了!再這樣下去人間就要變成第二個大荒!”
風花谷女劍修不忍偏首,無定禪師低嘆垂眸,陸淨下意識望向自己的兄長,迷惘得又變回了當初練武場愛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脈正在扭曲開裂,地火匯聚成紅河,咆哮著奔湧向四面八方。
陸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來。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著血的指尖覆蓋在唇上,說不出的嫵媚,也說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問:“你現在墜魔了,他若醒了,是殺你還是不殺?”師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發厲害,幾乎是前仰後合,“哈哈哈哈……要不要來賭一賭?”
陸淨回頭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師巫洛,可她瘋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嫵媚如淬了□□的濃蜜,也如盛開在無望地獄的妖花,帶著那麼濃的怨毒和那麼重的哀意。
“來賭呀,”她眉眼皆笑,言語如刀,“賭看看,他醒了,會不會坐觀人間毀滅?會不會再為你死一次?”
陸淨呆愣在原地。
他終於明白月母笑容裡的悲意來自哪裡,她瘋癲得徹底,卻又清醒得徹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麼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間毀滅?你救他,不過是讓他為你再死一次。
越相愛越淋漓,越逃離越死期。
……不要再說了。
陸淨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毀滅,千人萬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們或許真的應該像狗屁天神說的那樣,出手制止師巫洛。可今夜前塵盡現,負了神君那麼多年的蒼生,又該如何鐵石心腸,才握得起刀劍?
“洛施主……”
無定禪師開口,想說些什麼,又說不下去,最終隻能合掌,低低道。
“阿彌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動,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慟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淨子,擲之埃塵。
“師叔!”
歷戰所餘的幾名紅袈僧驚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他朝丹華木底合掌三拜,然後一躍而起,一邊大笑,一邊奔向被瘴霧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淨的頭發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頭散發,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難說,悲苦難脫,妄我難著,佛不渡我!”
千裡狂奔過,陌城出現在視野中。
城門已然在地震中徹底坍塌,黑瘴湧進沒有退路的城。走荒人與城民不斷向後退,有城民哭泣著,與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後退。也有城民嘶吼著,將走荒的流民踢踹著向前推,人如野獸,也如仙神。
一隻金燦燦的巨掌從空中落下,將所有以他人為盾的野獸抓起,擲向洶湧而來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門前落下。